血。
视野所及之处,全都是血。
禅院甚尔沉默着,匆匆瞥过那些绯红,呼出大口大口的粗气。
在极端的嘈杂过后,宅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伫立在那里时,他竟诡异地生出一种,自己正处于世界中心的感觉。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用手臂环抱住他的腰肢,往他的脊背上贴上胸脯。
“别害怕,甚尔先生。”轻柔的,熟悉的女声用劝诱一般的语气说着:“很快,就会没事的。”
“……”
禅院甚尔蓦地睁开眼。
就沉睡在他身旁的女子发间还凝着汗珠。
她的呼吸轻浅,眉头也舒展,以至于禅院甚尔生怕自己惊扰了她。
但当他小心翼翼地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时,女子光洁的小臂,还是攀附过来。
“甚尔先生……”
刚睁开的眼睛迷蒙着,吐出来的音节也柔软极了。
“在想什么?”真理奈用指尖敲了敲他的手背,唤他回神。
细密的汗水还覆在肌肤表面,她的指尖也因此带有略微濡湿的触感。
但是很奇怪的,明明该令人不适的触感,却令他感到安适。
停留在禅院甚尔手背的手掌被他所摘下,又轻柔的安置在他手心。
他微微俯下身,帮她拨开粘在脸颊的碎发。
感受到手掌被他捏来捏去的触感,真理奈轻笑起来。
“怎么又不开心了?”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而已。”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波涛上唯一的浮木一样,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掌。
当她的手背传来眉心和脸颊蹭过的温热时,真理奈惊讶地发现,对方吐露出来的音节竟然带着哽咽。
……看来梦境里的内容比他透露出来的要糟糕的多呢。
“甚尔先生,会感到后悔吗?”
“没有逃离出去,反而是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
真理奈悄无声息……不,应该说是,在对方察觉到她的想法后,她在对方的默许下收回了手臂。
袖摆顺着肌肉的走势缓慢滑下,擦过他的指间。
“不会。”
他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怅然若失。
但真理奈还是通过他那双被睫毛和眼皮遮住半边的、正不安晃动着的翠绿瞳孔中,捕捉到这种情绪。
“我不想失去你。”他说。
实际上,梦境里的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当他醒来,心灵上便萦绕起一种会失去什么的预感。
感觉真理奈随时都会消失掉一样。
不想再一个人……不想让真理奈一个人。
就算禅院家如此冰冷恶心,但只要两个人互相依偎、舔舐伤口,也能缓慢地熬过去吧?
落雪的深冬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八月的京都阴雨连绵,夜晚潮湿而漫长。在这种燥热下,禅院甚尔却无法遏制的贪图着真理奈的体温。
“都已经成为位高权重的人了,却还是这么喜欢撒娇呢。”
真理奈贴过去,吻了吻他的眉眼。
啊……她没说“会永远呆在自己身边”这种话。
禅院甚尔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问题。
眼帘中的倒影正在低头翻阅册子,在碎发间隐约摆动的侧脸没什么表情,态度近乎于一丝不苟。
他拄着下巴,盯着真理奈的侧脸看。原本温热的茶水早就凉了,没有丝毫氤氲飘上来。摆放在盘子里的精致点心也一口没动。
正在处理公务的真理奈感知到对方那强烈的视线。原本打算无视,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溜走,却无论如何都忽视不了。甚至感觉能被对方窥见的那半边侧脸,都要被他的眼神灼出焦痕来。
“很无聊吗?”她抬起头问。
男人换了一只手拄着下巴,懒懒散撒地吐出一句:“还行。”
“你的这些文件,我又看不懂。上次做的任务,报告还是你帮我写的。”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敲敲打打。
真理奈却合上文件,冲他说:“抱歉。我们来聊会天吧。”
果然,此话落地,她就看到对方的唇角便上扬了一个像素点。
“那群人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还要再等一会儿——路上出了点小问题。”
他抓了抓头发,但没发牢骚。
傍晚有烟火大会——禅院直哉讨厌这种猴子聚集的场所,所以真理奈之前从来没有去过。再加上这阵子,真理奈实在是很忙,已经太久没有出门去散心了。所以在看出真理奈的期待后,他便与对方约定好出去逛庙会。
可惜,这次大概要泡汤了。
不知道为什么,失望的反而是禅院甚尔。真理奈思索了两秒,笑着提议道:“我先吩咐美竹去那边买点章鱼烧之类的小吃回来,到时候一起在庭院里玩仙女棒,怎么样?”
禅院甚尔忍俊不禁:“怎么又是章鱼烧。”
“诶呀,这就腻味了吗?”真理奈唤来侍女,吩咐好这件琐事。等对方离去,又忍不住打趣起禅院甚尔:“真伤心。我也只是想看到甚尔先生吃到喜欢的食物时,脸上的表情呀。”
“可是比起章鱼烧,我还有更喜欢的东西。”他勾唇附耳,刻意拖起长音:“更愉悦的表情——想看看吗?”
***
“呼,不愧是暴君……气场超级强。”
禅院宅,走出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人长呼出一口气,忍不住冲附近的人搭话:“你看到他当时的表情了吗?实在是太有压迫感了。”
说到这,他有些感叹:“不愧是禅院家的家主啊……光是往那一坐,就能让人感觉到强大的实力。欸,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获得那位大人的青睐?”
那位被他搭话的人“噗嗤”一笑:“笨蛋,家主是那位真理奈大人。也就是刚才坐在……甚尔大人旁边的女子。”
“啊?”那人一愣。
他曾在低眉顺眼间,用余光瞥见那女子一眼。
彼时,续着长发的女子接过仆从递来的一盏新茶,浅尝辄止地品了一口。整个过程毫无声息,亦无任何不雅之举,堪称将古典美学演绎至极致。
自始至终,连具体的面容都未瞧见。
但人类良好的想象能力,已经让他脑补到对方的绝世容颜。
他以为那是诸如宠妾一般的存在。却从没想过,对方竟然才是管理这偌大家族的家主。
“但是,禅院家不是……”重男轻女吗?
虽然后半部分没说出来,但另外一个人也知晓他的意思。当下解释道:
“你还不知道吗?”
“前些日子,禅院家经历了一场战乱。”
“真理奈大人……也就是现在的家主大人,和她的爱人——甚尔大人采用了暴力篡位。”
“反对这件事的人已经全部都命丧黄泉了。”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原来如此……我刚从国外回来,不太了解这些事。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的告知。”
那人摇摇头,眼睛里倒是充满了钦佩与敬意。
对方会有这种态度,他也不是不理解。毕竟这已经成为类似于史诗、传说一样的存在了。
但是接下来的这句话,他就有些不敢苟同了——“真理奈大人其实脾气很好的,禅院家的仆人们都很敬爱她。”
就算对方看起来温柔,但果然还是手腕很强硬的吧?
毕竟她特意公开这些事,却不允许别人反对,简直是超霸道啊!明摆着就是在说“我知道你对我很不爽,但你只能憋着,因为你不能奈我何”嘛!
“真不愧是‘暴君’啊……”
***
“不愧是‘暴君’啊,连放焰火的时候都是一副为家族事物心不在焉的样子。”
禅院甚尔在夜幕下,冲真理奈挑起眉。
他的指间捻着正在闪烁的仙女棒,浸着笑意的面庞在点点星火下忽暗忽明。
“真理奈大人,在些苦恼什么呢?”
提起这个,真理奈眯起了眼,连对方的调侃都没反驳。
“加茂家族的人真是讨厌。”
“我当家主,就那么让他们不爽吗?”
真理奈扭过头。
“甚尔先生,干脆帮我在网站上悬赏他们家的族人吧?能少一个是一个。”
“可以啊。”
他说:“不如我也去锉锉他们的锐气好了——正好这段时间做任务很无聊,我还是喜欢和那些看得见的生物战斗。”
“你都讨厌谁?”
“算了,人名太多,我也对不上号,记得把资料发给我。”
真理奈顿时勾起唇,连带着眉眼都如月牙弯弯:“就知道甚尔先生最好啦。”
对方却仅仅是低声笑着递给她一根仙女棒。
真理奈笑着凑过去,将仙女棒的尖端与对方的那一支尖端所重合。
星火传递过去,逐渐绽放出跳动的光线。
那种缤纷而绚烂的颜色,在黑夜中十分漂亮。只是很可惜,短暂易逝。
他凝望着对方被火光照耀着的侧脸,感觉到自己此时的心脏,就像他现在注视着真理奈的眼神一样柔软。
“明年——不,过几天,我们再放一些更大的烟花怎么样?”
“粉色的、蓝色的……随你喜欢。”
真理奈歪着头,答:“好呀。”
禅院甚尔笑逐颜开。
就在这一刻,他不合时宜的,想起前段日子,美竹下意识的感叹。
他记得那句话是……“真理奈大人和甚尔大人的感情真好呢”。
原来,他们在他人眼里是这样的吗?
禅院甚尔舌尖一涩。
其实,他当时有注意到,对方隐藏在眸子深处的羡慕。
这很正常。
没有任何一个现存的禅院族人,能够不全身心的敬爱真理奈。
在他们眼里,他大抵是承蒙上天所爱,接了莫大的恩赐,才能与对方并肩站在一起。
禅院甚尔从不会因为那些目光而恼怒。
因为事实上,他也是这么想的。
大家都羡慕着他能够进一步接触她,又妒忌着他能够深切地去了解她。可想起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又真真切切的,爱屋及乌的支持着。
现在,真理奈就在他的旁边。
或许,这能够被称之为幸福?
但禅院甚尔却在此时忍不住抱怨——其实,他也不是很了解她。
焰火消逝。
真理奈扭过头,想要从他揣着的仙女棒套盒里再取一根点燃。
但她却不可避免的,注意到对方勾着唇,敛下眉。他的头和眸子也低垂着,整个人的表情非常的柔软。
明明是笑着的。
但是在真理奈看来,简直就像是……
快要掉下泪来一样。
“甚尔先生?”
她难得无措了两秒,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表情。
但很快,真理奈便沉默着移动两步。
原本并肩的距离,变成她倚靠在他的肩膀。
身体的温度,以及心脏的震颤全部都传递过去,在仅有两人存在的夜晚愈加清晰。
她用额头蹭了蹭对方胳膊的衣角,制造出轻微的皱痕。
“我就在这里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