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里有你想见的人吗？”
树梢染上寒意，少年双手插兜，嗓音淡淡的，几乎和头顶雾晕的日光一样柔和。
施嘉意涨红了脸，神色古怪地退后几步，猛地开始大口呼吸：“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垃圾桶这么臭！”
“有一些垃圾腐烂了。”
“那也不用这么臭吧！”施嘉意抱怨，用手赶紧扇了扇面前的空气。
手指沾上垃圾桶酸臭的腐烂味，闻着更臭了。
“……”你倒是离垃圾桶远一点啊。
少年正欲开口询问施嘉意翻垃圾桶的原因，忽然就听见垃圾桶里传来一声小小的呜咽。
奄奄一息的，试探性的，夹杂着恐惧的一声呜咽。
陆垣也这才反应过来，垃圾桶里有只小动物，大概率是被原主人狠心遗弃，施嘉意于心不忍，才选择徒手掏垃圾桶。
“过来。”陆垣也拉着她羽绒膨胀的袖子，拎小鸡仔似地将她拎到超市门口。
施嘉意只有左手干净，心中着急垃圾桶里的可怜小猫，也可能是小狗，总之都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蛋。她不明白同桌的用意何在，这会儿站超市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脏就脏就这一下，手脏了可以再洗，哪能和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同台比较？
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内，施嘉意看见少年径直走向某个货架的深处，甚至没有丝毫的停留就带着目标去结了账。
少年推开玻璃门出来时，施嘉意正好看见细碎白气从他唇边漫出，在料峭寒风中转瞬即逝。
“擦擦。”少年本想递给她一包湿纸巾和干纸巾，注视了她活似平行举着的僵尸双手后默默选择自己抽纸。
他还不忘提醒：“先用酒精湿巾擦手，然后再用纸巾。”
施嘉意大方接受他的好意：“你还挺讲究的。”
“垃圾桶里很多细菌，人碰上了容易生病。我要了俩方便袋……”
施嘉意仰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方便……袋？”
陆垣也拿起手里的两只塑料袋示意：“怎么，你还想要徒手掏垃圾桶？”
不是，哪家好人把印着绿油油超市名字的塑料袋叫方便袋的？？
两人边走边聊。
施嘉意又问：“既然塑料袋叫方便袋，那你的背包叫什么，方便包？”
“……”陆垣也有时真想打开她的脑袋，看看到底是怎样夸张的构造才能让施嘉意有这么多无厘头的发散思维。
他回答：“如果你想这么喊，我没意见。”
“好吧。”施嘉意拜托他给自己手上的方便袋绑个结，好让自己掏垃圾的时候不至于满手沾上奇怪的黏液。
那玩意儿可太让人反胃了！
施嘉意伸出另一只手：“这只手也拜托你了。”
没想到少年直接把剩下的那只印着“全家福超市”的塑料袋套在了自己手上。
帅哥修长白皙的手指实在和几个粗制滥造的印花大字不符。
但碍于小动物嗷嗷的哀嚎，施嘉意不得不加快翻垃圾的动作。
“你说这里面是小猫……还是小狗……呕……”施嘉意实在忍不住反胃。
这样紧张的局势里，小话痨还能给自己找补：“我不是觉得这垃圾桶臭……呕，我只是……呕……只是胃里的冰淇淋太……呕，太腻了……”
陆垣也：“……”你还是屏住呼吸比较好。
少年站在她身侧，高大的阴影掩去垃圾桶内大半的视野。
施嘉意啧了一声，直接屁股一撅，把他顶到垃圾桶的另一侧。
陆垣也：？
两人手上的塑料袋在杂乱狭小的空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也许是感知到绝处逢生的希望，也许是这些窸窣声惊到了小家伙，垃圾桶里的抽泣愈渐哀伤。
施嘉意心也跟着揪起，她怔了片刻，不知为何忽地想到汪小美上民政局领离婚证的那天，她也和被困在绝境中许久的小兽一般，在民政局门口痛哭。
汪小美问她，你哭什么？
施嘉意胡乱呜咽几句，愣是说不出缘由，在汪小美泛红的眼睛里嚎啕大哭。
汪小美忍着泪说，你该高兴啊，施嘉意，你该高兴的。
施嘉意当然高兴两人离婚，施建宇是个混蛋，妈妈不该被他束缚。可施嘉意想，如果……哪怕只是一点点概率，如果没有施嘉意，施建宇和汪小美会不会一直幸福下去。
家中的相册中，那些岁月流年里，施建宇的眼神温柔坚定，任谁看了都会对汪小美说“你真是找了个爱你的好老公啊”！
所以，施嘉意想，是不是自己的表现不够乖，是不是自己哪回没有对爸爸露出微笑，是不是自己不该在放学后有出去玩的念头，是不是自己不该说想要商店里的玩偶，是不是自己不能在学校稳居年级第一——
是不是自己在不注意的情况下做错了什么，才让这个家从幸福中支离破碎。
往日汹涌的记忆袭来，即使距离那些晦暗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施嘉意还是忍不住，默默红了眼眶。
少女柔顺的几缕发丝从额前垂落，恰好遮掩她凝重的神色。
红了的眼紧盯散发着腐臭味的残羹落叶，突然，施嘉意的身子一顿，她摸到粗糙的麻袋下，一团柔软的东西正微微颤抖。
“我、我……”
我找到它了！
她喜出望外，湿漉漉的眼闪着兴奋的星光，少年抬首，静默的目光里，她眸中的喜悦尤显清晰。
施嘉意紧皱的眉忽地舒展，带着阴湿雨季终结的快意，激动说：“我找到它了！我找到它了！就在这里——就在这！”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那沉甸甸的麻袋一把拎出。
两人合作解开禁锢的绳索，一只还不够巴掌大的小猫颤巍巍支起四脚，爬了摔，摔了爬，最终完全暴露在两个少年人的视野里。
施嘉意站在原地许久，愤愤不平说：“小黑猫？这么可爱的猫咪也会被丢弃？”
陆垣也从超市买了毛巾回来，轻巧地将它裹在柔软内里：“猫被丢弃的原因很多……成色差，血统不正，意外生病，搬家不想带走，或者养了之后觉得与自己的预期不符，都会成为小猫被遗弃的原因。”
“哦……”施嘉意歪着脑袋，瞅了瞅拳头大的小倒霉蛋，若有所思地说，“你不会是因为全身黑被丢掉的吧？”
陆垣也两只手完全托住小猫，与少女短暂对视一眼。他的眸底清亮：“被遗弃不是猫的错，它们满足不了所有人的期待，或者说，满足不了人类的贪婪。”
寒风越过树冠扬起施嘉意的鬓发，顺着白皙的脖颈倒灌进衣领。她冷得一哆嗦，愣愣说：“……嗯，你说得对。”
少年动了动唇，嗓音平静，像是拥有许多回相似的经历：“我们需要送它上流浪猫救助基地。”
“流浪猫救助基地？”
“在城北，我……听说是有一位善良的投资商赞助，很多人会把捡到的流浪猫送去检查。”
施嘉意弯腰将地上的麻袋绳索塑料袋一股脑都打包扔进垃圾桶，眉眼浸染着笑意：“那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陆垣也跟着笑：“嗯。”
半小时后，施嘉意才发现流浪猫救助基地原来位于城乡交接的私人别墅区，院子里的猫猫狗狗欢快溜达，有几只性格胆小的就窝在角落晒太阳。
懒洋洋的。
施嘉意按响门铃，很快就被一个面带亲切微笑的女人带进别墅。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女人侧过脑袋，泛着光泽的长发如一卷绸缎挽起。
施嘉意咽了咽口水，大美女眉眼如画，连随意落下的几缕发丝都透着贵气，贴身羽绒服下的身材比例更是凹凸有致。
她回答：“我是施嘉意，您可以喊我小十一。”
女人了然地扫了一眼少年，浅浅笑着说：“小十一？你今天来这里是遇到流浪小动物了吗？”
她没有用“捡到”，而是“遇到”，冥冥中为施嘉意做了心理建设。
几人一路进门，施嘉意从后面偷偷观察，发现女人虽然只穿了简便常服，浑身却带着慵懒松弛的气质，她对着客厅里的几个年轻人交代几句，小黑猫就被带进了连廊尽头隔离的房间。
女人温和地对她招招手，接着拍了拍身侧沙发的位置：“小十一，过来坐坐。”
施嘉意闻着女人身上矜贵的香，正襟危坐：“您、您好。”
社牛如施嘉意，也会有翻车的紧张时刻。
“不用这么紧张，”女人抬手轻捂红唇，手腕处金玉脆鸣，“小十一，你和阿垣是同学？”
“是的，我们俩是同桌。等等，阿姨，不，姐姐，您是怎么知道……”
不仅报出陆垣也的名号，还知道学校的信息，施嘉意的心再度蹦到嗓子眼。
女人的嗓音温柔，似水连绵：“我是阿垣的妈妈，你喊我曾阿姨就行。”
施嘉意差点从沙发上弹射起步：“阿、阿垣的妈妈，不对不对，陆垣也的妈妈……您好！我是施嘉意，西施的施，嘉奖的嘉，意思的意。”
“嗯，确实漂亮，心思也好。”曾钰婉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
施嘉意脸颊飞虹：“曾阿姨您才是美若天仙，我一看见您就觉得您肯定是个善良的大好人！”
曾钰婉被她哄得眉开眼笑，两人间的氛围轻松不少。
大概隔了一小时，做检查的男生出来：“曾姐，初步筛查出来小猫很健康，剩下的检查要明天出结果，但目测是没什么问题的，我们已经做了简单的清理。”
施嘉意比谁都激动：“真的吗？”
男生被她的嗓门吓了一跳，定定神说：“真的。”
曾钰婉：“你可以选择带走它，也可以选择把它留在这个大家庭里。”
施嘉意挣扎一番，选择了前者：“我舅舅之前问我要什么礼物来着，我想他能接受我带回家的一切小动物，除了四脚两栖爬行类。”
陆垣也当天晚上做了个离奇的梦。梦里，施嘉意牵着条巨大的鳄鱼，说实话，他没看清施嘉意到底牵没牵住那只庞然大物，但那绳子的一端确确实实拽在女孩儿手里，另一端松松垮垮落在鳄鱼粗壮的脖子上。
陆垣也担心她被攻击，想上前探探情况，只见施嘉意蹲下，摸了摸鳄鱼脑袋，歪着脑袋冲他大笑：“帅哥——你看我的鳄鱼——是不是很乖——”
陆垣也：“……”
笨蛋，你的脑袋为什么夹在鳄鱼嘴巴里！！！
叮咚。
深夜来信，施嘉意不用点开都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和自己是沾亲带故还是非亲非故。
刺眼的屏幕上，一行小字扎在施嘉意眼里。
「机票订好了，具体信息你看航班短信。你奶奶岁数大了，别让她失望。」
发信人：施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