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讶的发现,灯火阑珊之处,裴观文竟然不疾不缓的跟在自己身后。
灯火勾勒出他的轮廓,有三分风流,四分温柔。
殷伯玉面上平静无波,心却乱了节奏。
他知道一定不是因为酒醉。
“你现下,难道是在跟着我么?”殷伯玉说,语调平稳,却在尾音处不经意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裴观文走上前,用他那带着青玉戒指的手,在殷伯玉面前将折扇一节一节的收起,他歪头笑说:“只是顺路。”
殷伯玉喉头微动,轻“哼”了一声,旋即转身继续前行。
裴府完全是另一个方向,这又是顺的哪门子路?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直到终于与裴观文并肩而行。
桂花香掠过两人身侧,使得这沉默的气氛也多了几分温柔。
“那日,你的衣服,多谢了。”殷伯玉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裴观文道:“殿下客气了,只是这天气转凉,殿下未作保暖便这般睡着了,未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殷伯玉垂眸子说:“下次不会了。”
行至拱桥处,殷伯玉望着河面倒映的花灯,状似不经意问道:“方才是与友人玩乐,才从画舫中出来么?”
裴观文一脸无辜神色,说:“殿下怎么这般想我?倒叫人好生委屈。今夜是诗社雅集,是正经事,因着诸位同仁盛情难却,这才不得不去。”
殷伯玉心下了然,不过倒不怪自己猜错,裴观文在京中的名门公子们中久负盛名,众人都喜欢和他结交,实在是四处留情。
书童在旁,替他家公子说话,恭敬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正是这 ‘曲水诗社’ 的社长。当年以一首《春江夜》名动上京城,一夜之间,洛阳纸贵。”
殷伯玉听后并未太惊讶。
诗他读过,事也早就知晓。
书童继续嘀咕道:“只是公子做了社长,却不怎去活动,倒是叫不少人失望。”
殷伯玉侧目,问:“既是不喜欢,又何必要了这社长的位子?”
裴观文轻笑,悠悠哉哉道:“承蒙各位友人瞧得起我,讨个虚名罢了。”
书童眨了眨眼睛,道:“公子说得风光霁月的,实际上只因里面有个人妒恨公子,天天叫嚣着要公子让贤,说什么公子虚伪,徒有其表,只会靠着家中关系......”
书童的话还未说尽,裴观文就拉下脸,拍了下书童的脑袋,没好气道:“这样骂我的话,你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了。”
书童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一下,闭嘴了。
裴观文用扇子点了点下巴,仰头思索道:“那人讨厌得很,本来我不在意这么个社长虚名,但他那般想要,我便偏不让他遂意。”
殷伯玉听闻此言,没忍住,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这般缘由倒是殷伯玉未料到的,不过细细想来,倒也与裴观文平素为人处世的作风如出一辙,当真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裴观文忽的停下脚步,目光掠过殷伯玉的面容,浅声问道:“殿下心情可好些了?”
殷伯玉神色微怔,不知他为何这般说。
裴观文见状,解释道:“此前在湖畔与殿下相遇时,就见殿下情绪低落。虽不知是何事扰得殿下烦恼,但若是能让殿下稍露些笑意,我就是被这小奴骂了几句,也值当了。”
殷伯玉一时间无言,原来,他竟是因为这个才一路同自己回来。
一阵微风拂过,他别过脸去,避开了裴观文的目光。
良久,才轻声应道:“我没有不快。”
裴观文弯了弯眸子,抚掌笑道:“如此便最好不过了。就当是裴某看走了眼。”
他说完,对着殷伯玉行了一礼,轻松道:“既然殿下已到府邸,那裴某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转身,领着书童踏着来时路,离开了。
殷伯玉立在原地,等他走后,才看向了他的背影,目送裴观文渐行渐远。
抬头一瞧,才发觉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行至王府门前。
殷伯玉半瞌着眼睛,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心中气恼,暗想,要是绝情的,便一辈子绝情,何必现在又待自己好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难过,心中仿佛压抑着的,难以呼吸的滋味。
还比先前更甚。
自己心中不也清楚,有比这多千百倍的温柔,亲昵,终归不属于自己,不可说,也得不到。
全部属于另一个人罢了。
小善子见殷伯玉长立不动,小心的趋步靠近了,低声劝道:“殿下,夜色已深,该回府安歇了。”
过了片刻,殷伯玉才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应下了,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往府中走去。
殷伯玉回了府,那晚,他做了个梦。
先是梦见敏亲王。
他匍匐在崇安殿的玉阶之下,形容枯槁,血泪纵横。
他的身旁还跟着好几个身着朝服的官员,听闻身后动静,敏亲王抬起双眼,那眼中猩红一片,缓缓留下血泪。
他直勾勾地望着殷伯玉,字字泣血地质问:“为何我们没有成功?那些相信我的官员,我的两个儿子,他们该怎么办......”
而后,场景一转。
他与裴观文并肩站在一处。
裴观文神色轻柔,目光柔和,他折下一朵娇艳的鲜花,轻轻别在殷伯玉的发间。
殷伯玉抬眸,想要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可无论他如何凝神细看,眼前人的脸却如同被浓雾笼罩,始终模糊不清。
殷伯玉心下正着急,忽然,一道身影从旁凭空的出现了。
那人缓步走来,面容与他竟有六七分相似。
只见裴观文毫不犹豫地松开了他的手,转而,牵起那人的手。
自己发鬓上的那朵鲜花,也不知何时跑到了那人头上。
裴观文看向自己的目光,温和不再,而是一片嫌弃的冰冷。
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当真以为,我会喜欢你,不过是替身而已。”
瞬时间天地变化,电闪雷鸣,殷伯玉仿佛再次回到了他去裴府,找裴观文的那个雨夜。
殷伯玉惊醒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眼角的湿润,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的时候,落下了几滴泪水。
往外看去,才发现外边黑夜浓稠,天还未亮。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有如镀上一层光晕,更衬得他神色清冷。
他的眸子转了转,从枕头底下拿出了那把玉笛——裴观文送他的,本该给杨浮卿的笛子。
他看着这笛子,抚摸过上面的纹路。
曾经无数次想要折断,却没有一次,最终下得了手。
思及至此,殷伯玉忍不住自嘲一笑。
小善子推开寝殿的雕花木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自家殿下赤足站在窗前,墨色长发如瀑般随意散在了脑后,将他本就巴掌大的脸遮掩得更小。晚风起时,几缕发丝就拂过他冷白的脸颊,平添几分生人勿近之感。
殷伯玉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着一支玉笛。
有人踏入殿内,但殷伯玉连头都未回一下。
他的目光如同平静的湖面,盯着远方,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小善子心道:殿下这样不在意身子,等会别又是染风寒了。
“殿下,您当心着凉......”小善子说着,走进屋里,将门关上了。
一切隔绝在了门外。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因着残冬的寒意,还留有几分余威,殷伯玉身上的狐裘就也未脱下。
柔软的毛领偶尔搔过脸颊,带来些许的痒意。
自大皇子离世,已过了一段时日。
皇帝虽是派人彻查大皇子之死,是否有外力推动,但仍旧没有什么结果。
时间一长,相关卷宗逐渐蒙上灰尘,这事也就慢慢的不了了之了。
四皇子起初找过皇帝,求他继续追查。
可多次彻查无果后,皇帝也开始心烦起来,毕竟每一次的回禀,都是在不断提醒皇帝,自己儿子去世了的消息。
在四皇子最后一次在宫门口长跪不起后,皇帝命人将他扔回了府邸。
此后,或许是受人敲打,四皇子也不再提及此事。
这件事貌似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开始缓缓走向正轨,重归宁静。
但若要说这件事对殷伯玉的日常生活有了哪些影响......
门口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他不停往殷伯玉坐着的地方张望,以为自己躲藏得很好。
殷伯玉放下手中的公文,无奈道:“你不是拍着胸脯向我保证,自己也能玩得开心么?怎么又来寻我了?”
五皇子挠了挠脑袋,笑嘻嘻道:“二哥哥别恼,我只是来看看,你的公文是否看完了,都怪小安子胡说,他说你看完了的。”
小安子被五皇子莫名甩锅,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又安安分分的点头,替自家主子揽下了这锅。
五皇子说完,又风风火火的跑走了。
五皇子黏他黏得更厉害了,已经快到了一得空就往殷伯玉府中跑的地步,被母妃管教后,消停了几日,又偷摸着继续。
殷伯玉念在五皇子刚失去了自己从小一同长大的哥哥,难免伤心,就随他去了。
何况他府中一向冷情,多个人热闹也好。
不过殷伯玉素里杂事多,不怎顾及得上五皇子。
五皇子听了,只拍着胸膛说,“二哥哥只管做自己的事,不需要操心我。”
殷伯玉对此将信将疑。
果不其然,五皇子走了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下人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