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从帘布后边踏小碎步靠近御案,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
那小太监的手里捧着一个花纹繁复的木雕盒子。
在黯淡的宫灯之下,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如同鬼魅。
内侍小心将盒子打开,从里头取出了一颗鸽卵大小的丹丸。
接着,他将药丸放在早已准备好的丝绸帕上,双手捧着,举过头顶,毕恭毕敬的呈给了皇帝。
当着众人的面,他细声道:“陛下,司命坊新成的万寿金丹。”
高台之上,皇帝宛如一尊蒙尘的玉像,没有半分动作。
直到内侍又再唤了声“陛下”,皇帝的手指才微微颤动了一瞬。
接着,他像是陷入了极度疲惫的境地,费劲的坐直了身子,缓缓伸手拿起了丹丸,囫囵的吞咽而下。
刹那间,他无神的眼眸之中,再次焕发出些许的光亮,帝王的威仪重新从他周身散发,好似又回到了那个让殷伯玉熟悉的帝王。
殷伯玉立于高台之下,在那一刻惊诧的察觉到,皇帝如今这模样,并非全是因为大皇子的死。
又想起这些日子里,从宫中流传而出的秘闻——帝王服用丹药,企图借此寻求更加万恶不侵的躯体。
原来一切早已有暗示。
他越想越心惊,手心开始冒汗,自己往日见他时候,竟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皇帝神色悲戚,朝苏公公微微颔首示意。
苏公公即刻领会,上前了几步,面对众人,语气沉重且悲痛道:“诸位殿下,大殿下殷昌冕奉旨南下清剿流寇,于南疆遭遇戎芝国敌军伏击。大殿下临危不惧,浴血奋战,最终宁死不屈,壮烈殉国。其灵柩将于大后日归朝,择葬永业陵。”
苏公公话音还未落尽,悲泣声便从底下响了起来,原先还强忍着的公主皇子,终于悲啼出声。
殷伯玉低垂着眼眸,抬手用衣袖半遮脸颊,尽管内心并无太多波澜,仍旧配合着做出了痛苦的神色,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泪水。
他还在想着皇帝方才的异常模样。
而如今大皇子身死,不知朝中局势又将如何变化?
“父皇,大皇兄,怎么会就这样的去了?”四皇子眼眶发红,跪在地上,面色惨白,踉跄着跪倒在地,他声音哽咽:“我不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陡然转身,怒目圆睁,几步过去一把揪住离他不远的三皇子的衣襟:“你说,是不是你从中谋划?”
三皇子被四皇子的动作搞得神情都滞愣了一瞬,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他满脸泪痕,登时哭得比四皇子还伤心。
三皇子语气激动,又恼又悲道:“四皇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大皇兄与我也是从小长大的情谊,是我的兄弟,我怎的会这般害他?”
他话说到这里,目光不经意往殷伯玉站着的地方看去,意有所指的悲切道:“不过有些人,倒是没有我们这般深厚的情谊了。”
四皇子往日里是有勇无谋,不大聪慧的,在这一刻却被兄弟之间的心灵感应指点,他当即便领悟了三皇子的意思,猛然推开了他,而后大步上前,揪住殷伯玉的衣领。
五皇子本是站在殷伯玉身旁,见四皇子突然的发难,惊叫了一声,“二哥哥!”
四皇子未管这些,注意力全在殷伯玉身上,他急于找到一个发泄的窗口,厉声质问:“那定然是你了,从冷宫出来的低贱货色,这般久,你一直妒忌我大皇兄在朝中的地位罢?是不是你害了他?”
殿中侍卫见状,皆严阵以待,准备随时上前阻拦,却因未得到旨意,不敢轻举妄动。
殷伯玉觉得一股压抑之下的愤怒与无言,淡淡的冲破了他的神经。
他并不看四皇子,而是垂着眸子,望着四皇子青筋暴起的手和那被紧抓着发皱的领口。
“蠢货。”又是被人当枪使。
殷伯玉的声音低低的,吐词却异常清晰。
四皇子在听见之后,手放松了一刻,接着,他抓得更紧,紧到让殷伯玉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怒气更甚,质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四皇子见这个被自己抓着的人,扬起了下巴,抬眸之时,眼里的嘲讽简直要溢出来,瞬时间觉着怒火攻心。
他脑海里那根名叫理智的弦彻底绷断,直接举起了拳头,当即就要将眼前这张漂亮却惹人厌的脸杂个稀烂。
正在此时,高台帘幕之后,却忽然传来沉闷的击案之声。
龙椅旁的雕花扶手被皇帝重重捶击,苏公公见状,当即尖着嗓子厉声喝止:“四殿下!此处乃崇安殿内,陛下御前,怎可放肆!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这声突如其来的呼喝如惊雷贯耳,让四皇子出走了理智暂时回了笼。
他咬了咬牙,双目仍旧死死的狠瞪着殷伯玉。
片刻后,他猛然发力将人推开,殷伯玉随着他的动作踉跄着连退三步,腰间的玉佩随之摇晃,他被五皇子接住,才稳住身形。
“二哥哥,你无事吧?”五皇子扶着殷伯玉的手臂,有些怯怯的望着他。
殷伯玉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
真是可笑。殷伯玉理了理自己被弄皱的衣冠,早知道四皇子向来冲动无智,却没想到他竟会愚笨到这地步。
耳边是四皇子跪伏在地的声音,只见他额角触地叩首磕头,高声道:“儿臣一时糊涂,御前失仪,还请父皇看在儿臣实是因为忧心兄长,原谅儿臣。”
高台之上,沉静良久。
皇帝揉了揉眉心,闭目长叹。
现如今丧子之痛早已耗尽了皇帝所有的心力,对于旁的事暂且也不欲追究,于是他摆了摆手,叫众人都退下了。
离开之时,三皇子故意放缓了脚步,与殷伯玉并肩。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就这样仍旧沉浸在悲痛之中,而后,与殷伯玉视线对上了,在那一刻,他哭泣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得意、挑衅的情绪。
在没有被其他人发现之前,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不费吹灰之力,引得祸水东流,他很得意呢。
“二哥哥,你怎么了?”五皇子拉了拉他的袖子,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显然被接连发生的事情吓到了。
殷伯玉拍了拍他的手,将视线收回,淡声道:“没什么,走吧。”
他们离开崇安殿时,天空已然破晓,遥远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再过不久,太阳就会从东边升起,而此时,背后的崇安殿仍旧还笼罩在夜幕当中。
殷伯玉踏着高耸的阶梯缓缓而下,含着些早晨独有湿气的晨风轻缓拂过他的面颊,吹起几缕墨发。
他浅浅吸了一口气,在缓缓吐出之时,唯一有的念头,就是睡个好觉。
被匆忙叫入宫中,又迅速回到了王府。
殷伯玉踏入府门时,双腿已是不堪重负,眼睛也再睁不开了。
草草洗漱后,他便倒在床榻之上。
原以为会迅速入眠,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脑中思绪万千,满心皆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烦忧。
*
一日后,大皇子身死的消息正式昭告天下。
王府上下开始着手准备大皇子后事的各项事宜。
管家奔走于府内各处,采买丧仪所需物件,统筹人手、分配差事,忙碌非常。
敏亲王差人传信,话里话外透出着暂避锋芒的意思。
殷伯玉将他递来的信纸凑近烛火,看着那行“兄丧结党,必遭猜忌”的字句,若有所思。
自己不避嫌,也早已有人耐不住性子,想把自己往下踩了。
在这之后,又过了三日。
清晨晨雾还未散尽之时,城门已经悉数开启。
那二十四人抬的漆黑棺椁在素白幡幔中缓慢前行。
沿街百姓伏地叩首,哭声混杂着道士的摇铃诵经,闻之莫不叫人心情沉重且压抑。
殷伯玉与众皇子公主站在一处,迎接大皇子棺椁归朝。
他的身前是大皇子的妻妾们,皆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她们低着头,抽泣着,头上带着的白布随着颤抖的肩膀轻晃,殷伯玉瞧了她们一眼,心中难免为她们感到惋惜。
这场丧事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步入正轨,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殷伯玉重返审文院时,窗外的秋海棠早已经落尽,倒是庭院里铜缸中的残荷还立着几根枯茎。
他再次坐在审文院的工位,抚过桌案上的镇纸,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桌子很干净,上面一尘不染。应是有人日日打扫着。
对面的座位空荡荡的,本以为归来时就能马上见到那人,却在到了之后才想起来,他今日轮休,不来审文院上值。
殷伯玉在坐在座椅之上,却迟迟未着手处理公务。
他反复摩挲着案卷的边角,想着,如今算起,多久未见了?
只能从亲信口中听闻他只言片语的消息。
下值之后,敏亲王邀殷伯玉在聚客楼相见。
先前为了避嫌,一次都未见过,如今丧期已过,敏亲王才终于发来了邀约。
殷伯玉如期赴约。
待门窗紧闭、闲杂人等悉数退去后,敏亲王脸上的笑意再也遮掩不住了。
“早半年前,谁能料到竟有这般的天赐良机?” 敏亲王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随手将酒盏重重掷在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
“殿下,连老天都在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