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在一起笑,一起闹,可那双眼睛却总是布满疲惫,明明他父兄俱在,明明所有人都在娇惯他,地位、权力、钱财、宠爱他都有,明明他才应该是那个最快活的人。
明明他表面看起来,真的很肆意快活呢。
“六六,走啦,抄小路赶回去!”前面是萧允硕在喊他,他下意识应了一声跟上。
几人轻车熟路地走小路往回赶,萧允硕甚至还折了个漂亮的梅枝带走,上面的梅花含苞待放。孙骐珏跑在最前面,头一个翻窗进去的,刚要感慨自己身手极佳,抬眼面前就出现一截石青色的布料。
“孙郎君上课的方式,果然与众不同!”孙骐珏内心便咯噔一下,不由在心里催促剩下三人赶紧来。
这种场合,还是大家都在比较心安。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孙骐珏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慢慢抬起头,心虚地笑道,“自然是因为夫子授课极好,某心中敬仰,这才一时…”
“是嘛?其他三位郎君呢?”夫子冷笑问道,这四人日日形影不离,从来都是同进同出。
“夫子,我们一直在上课!”前面三道响亮的声音一同响起。
孙骐珏翻窗的动作太利索,张温浩没来得及喊,人就进去了,看见孙骐珏被抓,几人在外面一致默哀三秒。
萧允澜将前面的窗户偷偷打开,趁着孙骐珏低头挨训的机会,几人仗着身手好,偷摸翻窗进来,不敢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直接在前面找了几个空位坐下。
幸好,勋贵子弟们叛逆不羁,今天不是这个请假,就是那个称病,地位还都不低,这样一来前面的空位也是不少,还没有人敢将他们的桌案撤下去。
夫子摸着胡子的手一僵。这大半年来各位同僚与这四位郎君斗智斗勇多回,他早已从中摸出规律,只要不触及底线,四位郎君还是尊师重道的。
半晌,夫子悠悠道,“三位郎君大变活人的戏码着实不错!”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围乱糟糟的声音,让夫子的脸色黑了又黑,然后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好了,孙郎君也坐下吧,开始上课!”老夫子腰背依然挺直,端着君子之风,却让人无端感觉又添了几分落寂,缓步回到上首的位置,便开始授课。他出身寒门,不是那些背靠世家勋贵的同僚,他只能息事宁人。
自国子监开课以来,勋贵子弟是没有一日不闹妖的,就好似是商量好一般。一三五你来,二四六我来。
如今双方好不容易相互摸清底线,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想将此事闹大。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夫子,无权无势,如何能与之相争呢。
当年崇熙帝下令让所有勋贵世家子弟必须来国子监上学,可每家每户谁私底下没养几个幕僚?儿郎们都有自己的夫子,每日来国子监也不过是为了给皇帝几分颜面。
做夫子的,尽职尽责授课便可安好,其他的,他便做不得了。
可授课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有家要养,有父母妻儿,来这甲舍班授课,本也是无奈之举。
太子私下有王太傅授课,皇帝又正值壮年,为君之道便讲不得。至于为臣之道?夫子的目光缓缓落在萧允硕等人身上…也是讲不得的,如今勋贵、世家、皇族都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当年的信仰追求早已在生活中被磨平了棱角。富贵险中求,他已经不能了无牵挂问心无愧地活着了,他有家要养,所以险不得。
国子监不能是琅琊王氏的一言堂,在永安侯府与崇熙帝的插手下,才会有他这样的寒门子弟进国子监。
他的长子今年五岁,虎头虎脑最是可爱,最爱缠着他问学问。得罪了琅琊王氏,长子未来定品入仕的路便是断了,得罪了永安侯府他儿子可能今晚都活不过,难啊,死了难,活着更难。
孙骐珏急忙在萧允硕旁边的空位坐下,后面人极有眼色地四人的书籍传到前面去,一收到书孙骐珏直接将书立起遮住脸,扭过头控诉道,“你们竟然不喊我!”
“你太快了,没拉住!”萧允硕也将书立起,小声解释道。
这种解释孙骐珏才不听呢,赵訕那头牛犊子都拉住了,就拉不住一个他?“不管!你的临沭小筑,我要头一个去,还记得再给我留出一个专门的院子来!”
临沭小筑修建这么多年,自他幼时起便知道这么个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才将将建好,又是萧允硕的私产,他自然是要占个院子的。
“少不了你的!”这个庄子从一开始就是准备对外揽客的,但是里面也有不对外开放的部分,他早就预留出几人单独的小院。
许是萧允硕回答得太过容易,孙骐珏心中原本那点不舒服也消失殆尽,拉着萧允硕趴下补觉。
看他那双眼睛,就感觉很累,多睡睡吧!
睡醒了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俩人旁若无人地趴着睡觉,赵訕余光瞄到,也拉着张温浩趴下。
兄弟嘛,同进同出喽。
在最中二的年纪,有最沸腾的热血,也有最勇敢的少年。
当然,也有各种匪夷所思的闯祸能力。
一下课,几人立刻满血复活,夫子刚走就有下人来撤走屋中央的帘子。毕竟这个帘子形同虚设,只是大势所趋,设道帘子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罢了。
朗铭带着一个小书童在收拾书箱,萧允硕刚起身走到窗边,转身活动一下筋骨,却被一个小萝卜头拦住了去路。
“你站住,是不是你打晕了三皇兄!”小萝卜头,穿着一身金缕百蝶穿花的粉色小袄,外用白色的兔毛封边,下身搭着一身莲花并蒂的小裙,脚底踩着鹿皮小靴,整个人粉粉嫩嫩,像极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此时她正趾高气扬地拦住萧允硕。
小萝卜头怒气冲冲,萧允硕靠在墙边,一条腿微微曲着,整个人放松而惬意,微微低着头,眼角含笑地看着她。
孙骐珏慢悠悠凑上前,挑眉看向萧允硕,“啧啧啧,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被人寻仇了吧!”
萧允硕没有搭理孙骐珏,双手环抱胸前,垂首看向萝卜头,长得粉妆玉琢,还挺乖。
“小萝卜头,寻仇前应该自报家门的!”他压着嗓子逗小孩玩儿。
“我是大齐的六公主,高风禾!”小萝卜头仰着脖子,怒气冲冲地瞪着萧允硕,“就是你打晕了我皇兄,我要告诉父皇,把你的腿打断!”
六公主身后的宫人早已瑟瑟发抖,想要上前阻拦却又不敢上前,只跪在那地不敢抬头。
“腿~~打~~断~~”赵訕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拱火,掐着嗓子有模有样地模仿。
六公主的生母乃惠德宫的庄嫔,从前是已逝皇贵妃的贴身侍女,后来得了恩宠被开了脸,才有了今日的庄嫔。
庄嫔并不得宠,自皇帝潜邸时便服侍在身侧,一直不得盛宠,后来封了贵人,也就是生下六公主后才得以晋升一宫主位。
许是顾念旧主恩情,庄嫔一直与三皇子关系不错,连带着六公主也入了三皇子的眼,三皇子嗜杀成性,却对六公主很好。
在六公主眼里,三皇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
闻言六公主更加生气,起身就要冲萧允硕撞来,却被萧允硕抬手低住了脑袋,让她动弹不得。只短短一臂的距离,六公主又抓又挠,又踹又打却伤不了萧允硕分毫。
“公主殿下,您不妨长高些再来!”说实话,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面指责他过错的,就像如今满城风雨谁知道萧翎宠妾灭妻、萧三郎提刀弑母?
你瞧,可有一人敢当着萧家人的面说三道四?
萧允硕抬手不顾六公主的哭喊,提着她的领子将人完好地交给后面的宫人,立马带着孙骐珏等人离开。
萧允硕落荒而逃的样子,让孙骐珏笑得直不起腰,“三郎君,你如今可是有嫡亲妹妹的人了,日后可万不能如此,要学会怜花惜玉!”
萧允硕深吸一口气,其实里外的界限在他这里很清晰,有些事,自己人做得再过分他也能欣然接受,可这些事有换个人来做,他便接受不了。
有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天命反派,早晚有一天会死于正义的天命之子的手中。
如果那天到来,他会欣然接受,坦然赴死。
永安侯府新得了一个姐儿,洗三礼这天,各院的人都出来走动,都住在一个府里,前几天的腥风血雨谁不知道,就算不知其中内情,却也能猜到那么三分。
膳房的唐嬷嬷不过是出了门解了个手,便没能再回来。小花园里负责洒扫的刘小桂转过天便没有再见过,据说是全家被发卖…谁也不是傻子,身边朝夕相处的人突然没了音讯,府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就是答案。
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犯了什么错,只知道,他们的家人在第二天便被发卖了出去,如今人人噤若寒蝉,生怕惹了主子不快。
洗三礼这天,各院的人才开始慢慢活络起来,四夫人郑氏一早便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抱来,萧四爷转过年就要外任。
她这么多年拘着四爷,可不是让旁人来摘桃子的,她定然是要跟着一同去外任。那些乡野之地自是比不上侯府金尊玉贵,她能受得了苦,可她的孩子不成。
就算孩子们能受苦,她也舍不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日子她也想,但是这种事赌不得,不说在吃喝上差的那点,就说圈子问题。
留在侯府她一双儿女周围都在家世相当的勋贵子弟,人脉都是各家各府的贵公子,他们凑在一起把酒言欢,谈论的是朝局动荡是风花雪月。不是说地方不好,而是她想要孩子们未来的路能稳一点。
而不是赌那万分之一的概率,她赌不起。
老夫人不关心四房的死活,这么多年她不给四爷纳妾,老夫人也不曾多言过,不是老夫人明事理,而是老夫人不在意,同理老夫人也不会在意她一双儿女的死活。
但,如果萧允硕在意呢!趁着潜龙在渊,她自然要为孩子们多打算一点。
虽说今日只是一个庶女的洗三礼,但谁让人家命好,摊了一个本事的姨娘,还有个有前途的兄长呢。
那洗三盆都是由金锞子铺底,上面各色玉石玛瑙数不胜数。
萧翎从不参加这种事,当年萧允硕洗三时远比不上今日隆重,只有老夫人、萧翎、许言栀三人参加,甚至连喜婆都没有请,从头到尾都是老夫人抱着萧允硕走流程,不假他人之手。
那时情况不甚明朗,各院也只是命人送了礼来,不似今日宾客满堂。
在喜婆的热情洋溢的祝福语中,萧允硕于洗三盆中扔进一条赤金蟠螭璎珞圈,上面点缀着数颗莲子大的东珠,远远看去华丽大方,惹众人艳羡。
东珠不易得,这一条璎珞便缀了九十九颗,而上面的东珠更大有来头,是前朝皇后凤冠上拆下来的。最大的那颗则被萧允硕送到了许言栀手中,其余的便制成了这璎珞。
这璎珞更是自许言栀有孕起萧允硕便命工匠开始准备,这都是前朝珍宝司的御用工匠,手艺娴熟,几十位老师傅日夜不休赶制出来,也才将将赶上洗三礼。
四夫人郑氏不慌不忙拿出一块白玉制的击鼓童子放入盆中,那童子雕刻的憨态可掬,难得就难在,这不是一块纯色的白玉,而是隐约透着紫气东来之色,那点点紫色正好汇聚在童子手中,像是送福纳福之意。
“这是当年我的陪嫁,童子招财纳福,正好合了咱们小阿福的小名儿,可见是有缘的!”四夫人温柔地看着孩子,摸了摸小手,“咱们阿福,日后定是个有福的孩子!”
见四夫人拿出如此贵重之物周围也无人露出什么诧异之色,因为就没有人送得不贵重。三夫人李氏则命人在洗三礼这日送来一个景泰蓝的太平象摆件。
虽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却没有任何一个敢掉以轻心,不出意外这将是未来侯府最尊贵的小女娘。
待宾客走后,老夫人抱着福姐儿,一口一个“阿福”地哄着,许言栀从小匣子内拿出两张地契来,是萧允硕见过无数次的小匣子。
“从前阿硕有的,如今阿福也是要有的!”许言栀平等地爱她的每个孩子,说着还小心翼翼看了眼萧允硕。
虽然阿硕从未开口,但是她能感受到阿硕的那份紧张,自她有孕起,阿硕就好似惊弓之鸟,她尝试过无数方法都消除不了,她当真是怕极了,怕极了他们未来手足相残。
她将萧允硕拉上前,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道,“阿娘这里的东西都是双份,日后你与你妹妹平分,那时阿娘老了,走不动了,还需要你多多护着你妹妹!”
“阿娘,您的东西自己做主就好,是分给我们兄妹还是用去打赏,您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