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XXV
八年后——
雪停了。空气中渗透着清凉的味道。
厚实的云团逐渐剥离了阴沉的气息,宛如一朵朵轻盈的白色棉花糖漂浮在高空。久违的太阳探出脑袋,释放着热量。尽管如此,寒风吹来时仍旧如刺刀拂面。即使是夏日,阿尔卑斯山的气温依然很低。
高低起伏的大地铺满了素净的银霜。咯吱咯吱,极有规律的声音每隔一会儿就会响起。这是人脚陷进积雪里走路时发出的响声。
“找到了吗,艾德里安?”男人响亮的询问声传播在空气里,显得那样空灵。
在他的回音外,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周围回荡。“除了雪,还是雪。”
“再找找。据说就在这一带。”
“唔,据说?”艾德里安的语气凉凉的,显露出他的情绪,“克莱茵,你在说那个……”
“别怕。”走在前面的克莱茵回过头,面含微笑安慰着一脸不安的同伴,“那小孩又不在这儿,吃不了你。”
“虽然这么说,可是奎特尔梅才见了他没几分钟,就病倒了。”
艾德里安环抱住胳膊,两只手掌分别插入腋窝。他哆嗦地在雪地里行走着,紧跟前方男子的脚步。尽管雪已经停了,风没有刚才那么大,太阳也出来了,但是他戴着手套的双手以及在铠甲内穿着厚厚羊毛内衣的身子依旧冻得厉害。那似乎是心理上的恐惧引起的寒意。
“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啊?收留那样的小孩在卡塔特真的可以吗?我可不想像奎特尔梅那样遭殃啊……”
看了看啰嗦个不停的艾德里安,克莱茵笑叹道,“唉,说不定还没等把他培养成能够上阵杀敌的人才,就先把我们给整垮了呢。”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艾德里安点头如捣蒜,“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离他远点咯。还能怎样。”克莱茵尽管也有些担心,但还不至于像身后的同伴那样吓得失魂落魄。
“你说得倒轻巧。”艾德里安眨眨他游离不定的眼珠,喘着气应道,“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阿尔斐杰洛大人。真希望龙王大人不要换掉他。”
“艾德里安,你的话太多了。”如此提醒的克莱茵,表情褪去了往常的温和,变得有些阴森,“我平时没少教诲你,你怎么还是这样天真呀……你真需要一双能够看清形势的眼睛。”
他半是警告半是玩笑地说,语气中尽是挖苦的意味,噎得艾德里安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脸都憋红了。
“好了,现在别说废话。快找。我们不能空手回去。”克莱茵催促道,“这条路不会错。”
艾德里安喉中呜鸣一声,不再说话。
在这个天气晴朗的下午,阳光中渗透着清淡舒适的风。这本该是美好的一天,然而两名守护者却接到了一项令人惊恐的命令。
巡逻和搜查工作已进行了超过一个小时。他们进入当事人描述的地方,仔细检查要寻找的东西是否在这。
克莱茵眺望着眼前的山谷。放眼望去,视野所及的一切都铺盖着刚刚下过的新雪。艾德里安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看来是指望不上他能给自己帮忙了。
正这么想着,突然——三十米外的雪堆里埋着的一团乌七八糟的东西映入了克莱茵的眼帘,看起来就像一块盘成团状的黑色抹布。
卡塔特的守护者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那是密探的黑斗篷一角。
“艾德里安,这里!”
听到克莱茵的叫唤,艾德里安马上向他靠去。厚重的雪堆被他踩得吱嘎吱嘎。
前不久刚降下的一场夏雪,把那东西掩埋了起来,只露出一部分衣物留在外面。克莱茵刨开压着斗篷的雪,与艾德里安协力拖出死者头部朝下的躯体。
把它翻一个面,一张比老人还要枯槁消瘦的脸立时展现在二人眼前。
“唔唔……”艾德里安忍不住伸手捂住嘴鼻,悲鸣起来。鼻腔里突然冲入的气味让他打了好大一个恶心。这明明是刚死不久的尸体,还埋在低温的环境里,却已经发出了馊菜一般的臭味。
这具新鲜的尸体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一点缺失,保存得相当完好,但是它的外貌却发生了惊人的转变。
死者埋在冰雪中的皮肤苍白无比,布满褶皱,干瘪得犹如百岁老人,又像断裂的冰层,仿佛生命力被一下子抽干了。
不光是死者的脸,其他部位的皮肤也是如此。那僵硬的身体瘦得就好像是数天没有进食的饥民。胳膊细得都能瞧见骨头了。艾德里安惨无人色地缩在克莱茵身后低头观察。如果不是眉骨上的那一道疤,他根本就分辨不出这人的身份。
就连以往总是能不露声色地面对一切的克莱茵,现在都是一副彻底惊呆的样子。那个人他认识。就算没有龙王的指示,他也知道那是谁。而且在接到指令的那一刻他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可即使如此,死者的惨状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鲍勃。”
望着视野中的那个瘦如骷髅的面容,克莱茵拖长好像被冷冻起来的声音,低吟。
CXXVI
“如果你能按耐住情绪,就不要为接下来发生的事作出任何不满的表达。”
无论想多少遍,阿尔斐杰洛都不明白奥诺马伊斯在今天上午对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表面的含义他当然懂。可是有什么事会让自己产生不满的情绪,以至于老师要如此奉劝自己呢?阿尔斐杰洛无法理解的地方是在这里。
一定有什么是奥诺马伊斯不方便告诉自己的。事实上,阿尔斐杰洛曾经追问过。就在上午一听到这话以后。可是老师不愿意多说,直奔龙神殿而去。随后阿尔斐杰洛看见其余的长老们也都在往龙神殿赶,一副急着要商量大事的样子。他们脸上的凝重表情,只有在面临最不利的战局时才会出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长久以来,阿尔斐杰洛是多么努力地在遵循卡塔特的游戏规则行事。他在这些年一直都乖巧听话,学会更小心地隐藏自己的情绪。难道即使如此,仍不免在自己未曾留意到的时候惹怒了两位龙王吗?
日复一日的谨慎,早已使他养成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反省自身的习惯。阿尔斐杰洛开始回想。
孤镇的骗局被揭穿后,刹耶王似乎暂停了从亚撒之死开始就一直在实施的诱杀龙术士的计划。密探在那一战结束后的第二周到伊比利亚半岛进行勘察时,那座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创造出来的小镇,就在一望无际的丘陵上不见了。这显示出敌人放弃作战的态度。从此,卡塔特的龙族和他们的敌人陷入僵持阶段,谁也不先出手。除了一些游荡在荒野或人类城镇的异族流寇需要解决外,在这八年里没有任何重大的事件发生。
在大多数人眼里,能得到休憩或许是件好事。但也有少数像阿尔斐杰洛这样由于局势的停滞不前而急坏了的人。异族在忙碌些什么呢?莫非这是又一个暴风雨前的宁静?前方会不会又有精心布置的陷阱在等待龙术士们自投罗网?
从未停止过担忧和怀疑的阿尔斐杰洛曾经找龙王谈过话,试探性地询问他们是否有联合一方打击另一方的意向。在他看来,刹耶的势力太过庞大,凭龙族现今残破的军队,想要将他们铲除干净难度颇大,需要联合阿迦述的势力进行制衡。他非常希望龙王能派人寻找阿迦述族人的下落。而他认为自己就是执行这项任务的不二人选。
不过,阿尔斐杰洛并没有直接了当地向龙王表述自己的看法。其实他经常在为如何把阿迦述军曾流亡非洲的事告知龙王而发愁。当他找了个他觉得恰当的时机诚恳并委婉地向龙王询问和异族合作的可能性后,当场遭到了两位统治者的否决。高傲自负的龙王并不打算为了消灭一个异族的势力而向其他异族妥协。他们严厉地批评了如此建议的首席,驳斥的根据还是当年比萨之战前阿尔斐杰洛舌战众长老时的慷慨陈词,弄得他很没有面子。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相关的建议。刹耶阵营不明其意的沉寂,以及销声匿迹的阿迦述阵营的情况,就这么成为了他心底的一个解不开的谜。
而那次谈话,就是这八年时间里阿尔斐杰洛唯一所能想到的一次大胆的言行。
在表现方面,龙王对他总体还是满意的。他们委托了他四次任务,每一次他都想到非洲去看一下。可是因为总有不同的密探跟随,他最终咽下了寻觅阿迦述军的念头,避免节外生枝。连这样重要的事阿尔斐杰洛都能舍弃,在其他方面自然也不会给任何巴不得他尽快犯错误的家伙留下一点口实。
洗脑密探虽然易如反掌,但是不可能避得过龙王每隔一段时日的检查。一旦被发现,龙王定然降罪,这行为无疑于自己撞上反对者的枪口。
由于诸多因素的限制,阿尔斐杰洛干事时难免会缚手缚脚,不过现在还是稳住地位最紧要,管不了其他那么多了。和雅麦斯、白罗加等人的争斗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否则只会是两败俱伤,甚至自己更吃亏一些。
八年了。雅麦斯那个家伙迟迟没有行动,白罗加也不曾对自己发难。那也是当然。阿尔斐杰洛处处小心,时时警惕,根本就不给他们留下抓自己把柄的机会。
那么问题又再度转了回来,老师的那句话究竟想表达什么?
豪华的首席居所被温暖的阳光所包围。这本是一个富有生机的晌午。然而现在,坐在桌前面对着丰厚午餐的阿尔斐杰洛却在遭受最大的折磨,一点胃口也没有。
思虑一阵后,他认为自己有了答案。想来想去都只有一个可能。这或许是那个新来的家伙引起的骚动吧。
一个在昨天初次来到卡塔特山的新人,如今霸占着守护者们胡聊闲扯时的九成话题。阿尔斐杰洛倒是有些兴趣想知道,自己当初上山前,在卡塔特有引起过那么大的轰动吗?
不过这样的比较实在有点荒唐,甚至是贬低自己。围绕着那个新人的话题,多半是负面的。尽管守护者们嘴里的消息,有时会传得非常夸张离谱。比如说菲拉斯祖辈犯下的过错,就流传着至少两三个版本。但是那么多守护者一致在说那个少年不详,阿尔斐杰洛也不能不信了。
目前为止唯一能够完全确定的信息,是那个少年的名字——雅士帕尔。
“如果你能按耐住情绪,就不要为接下来发生的事作出任何不满的表达。”阿尔斐杰洛在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低声重复了一遍奥诺马伊斯之前的话语。
真是突如其来的威胁。恍然大悟之后,阿尔斐杰洛开始这么想。他从没有往那个方面考虑过。一直到刚才,他都只是把雅士帕尔当作第二个英格利忒。
那个孩子的年龄未免也太小了。如果他能在奥诺马伊斯门下顺利毕业,那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龙术士吧。
那个据称天赋异禀的少年会不会就是我的障碍?阿尔斐杰洛决定去问个清楚。
CXXVII
临时聚集九长老召开的会议结束后,门德松提斯和奥诺马伊斯两人走在通往山脚的路上。
“龙王看起来决意甚坚啊。”门德松提斯捋着长须,在九人中最为年轻的奥诺马伊斯面前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地说。
“是啊。”这位为首的火龙族长老向来目空一切,奥诺马伊斯也只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你又要开始忙碌起来了。”
“我倒是充满期盼。否则这把骨头都要生锈了。”
门德松提斯轻抚胡须的动作缓慢而优雅。他的眉头却不曾舒展。“可是,那个人类小孩有点难办。”
奥诺马伊斯点了点头。“守护者都不敢靠近他。他昨天在‘龙之爪’落脚后,他们连给他端茶送水都不乐意。还是我亲自给他把晚饭送过去的。”
“你近他的身没事?”门德松提斯眸子微闪,斜斜地看了奥诺马伊斯一眼,打量他赤|裸上半身的目光有些警惕,“那小孩,对我们龙族有害吗?”
“目前来看,应该是没有。”奥诺马伊斯直视着对方异常严肃的面容,慎重地表示,“昨晚我跟他聊了很长时间。他并不能夺取我的魔力。”
“唔,但是也很头疼啊。难道他都不能和普通的人类接触了?以后要我族的人伺候他?”
原来门德松提斯烦恼的是这事儿。
“我所担心的是,那孩子和其他龙术士在一起会不会发生冲突。”奥诺马伊斯说出自己的看法。
“力量,还是地位?你指哪个?”
极其轻松的一句话,就把话题完全导向了另一个方面。
奥诺马伊斯叹了口气。“您放心,关于这事我已经劝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