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饶絮按着时辰先去了村长家,李家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已经聚在这里了,大抵是云山村里许久没出过有出息的读书人,所以这回个个都兴高采烈的,连平时最严肃的几位长辈都罕见的满脸笑。
李怀泽一身天青色长衫立在院里,左右都围着三两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说话,独他一个年轻人鹤立鸡群,甫一踏进院里就跃入眼中。
文巧凤出来给族老倒水,扫见饶絮游满两口子过来,忙招了招手,“怎么来这么早,快坐。”
六叔公拄着拐杖慢悠悠进来,先拉着李怀泽念叨了一阵子,翻来覆去的让他好好读书,李怀泽哭笑不得的陪他说了半晌,嘴皮子都要磨干了才终于从人群里解脱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角落里躲清静。
村长李保咂巴了两下嘴,“按叔公他们的意思,是打算做八荤六素两个热汤,肉菜素菜都管够,至少要让村里人都吃得开心。”
饶絮盘算了下,他们村里寻常做十二个菜就了不得了,眼下估计是李怀泽的事让李家长辈们确实开心的很,居然都愿意凑钱做这么大的席面。
“还有满小子,你的猪肉是怎么卖的?”
游满原本是打算把猪运来当面杀了,收个买猪的本钱和杀猪的费用就是,他也不亏,算下来总共花费两贯出头。
李保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昨天老婆子的话一看你们两个就没听进去,既然是做这门生意的,那就按着规矩来,别想东想西,你们两个小的自己讨生活也不容易。”
游满心思被他点出来,不自在的挠了挠头,“我知道了。”
又被叮嘱过一回,眼看着时辰不早,还要去买猪杀猪分猪肉,一套流程下来,他动作再怎么迅速估计也要将近傍晚,游满陪着村长说了两句就起身准备去薛师父那里。
饶絮则被六叔公他们喊住说起席上的菜式来。
间或有两三个人嘟囔着:“还不如听我的去镇上找个大师傅,好歹怀泽也是秀才公了,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万一搞砸了怎么办?”
自然也有人反对这话,“絮娘之前给大邦那小子做过席面,也给春山做过喜筵,还去镇上接活做过席,他们个个都说好,你当时也吃得欢,筷子下得拦都拦不住,这会儿还好意思拿絮娘的手艺来说嘴?”
陈蕙短了几碟后山里摘的野果子出来,闻言拍了拍饶絮手臂,轻声道:“别管他们,喝了两碗酒就混起来了。”
饶絮笑笑,一面听六叔公提要求,一面琢磨起明天的各种安排,按照他们的想法,是最好能做个流水席,但那样花费的银钱太多,而且也容易把李怀泽架在火上烤,不利于他低调读书。
两耳朵都充满几位叔公的唠叨和要求,饶絮脸色肉眼可见的有些撑不住,幸好庄银心及时从厨房里出来解围,把最能说的几人请进屋去吃饭,她才得以喘息。
“饶姑娘?”
饶絮闻声看去,只见李怀泽站在一丈之外,脸色尴尬,结结巴巴的道:“那什么,应该叫你饶娘子了?”
“叫什么都好,总归都是叫我。”饶絮笑了笑,她和李怀泽平素并没什么交集,顶多偶尔会看顾下陶婶,但那也是和游满成婚之后才有的事,之前她自身都难保,哪里有余力顾念旁人,最多舍出去几把野菜而已。
所以这会儿见李怀泽上前似乎有话要说,饶絮也有些不明所以,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移了几步,来到墙根下。
“是有什么事吗?”
李怀泽沉默了一瞬,“敢问这次宴席大概要花多少银钱?”
饶絮以为他是在担心家里的钱不够,遂笑着道:“村长和几位叔公说这钱由族里凑,而且青菜萝卜黄瓜荠菜葫芦这些都是地里现成的,得明日和几个婶子一起去菜地里摘,估摸着百十文钱。”
“肉菜呢?”
“按着叔公他们的打算,就摆明日一场席,村子里几百个人,一百多斤的猪肉和几十条鱼十来只鸡鸭也就差不多了,而且村长说了都由他们负责,保证不会给你和陶婶添加负担。”
李怀则无奈一笑,正是如此他才不能心安理得的答应。他之所以能读书到现在,就是因为有族里帮忙,既给他交束脩,也时时给他娘搭把手,连农忙时候他回来的不及时,也有人替他家插秧割稻。
如果今日再继续厚着脸皮全盘接受村里族里给他的帮助,那他真就枉读圣贤书了。
“就是这样才不好。”李怀泽轻轻叹息,“不知道请饶娘子做一次席面要多少钱?”
饶絮拧眉,“你,”
“蔬菜鱼肉这些我会去找村长族老们再商量,但既然是因为我才有这次宴席,那掌勺师傅的工钱总该由我来给才行。”
“可是——”
饶絮欲言又止,但李怀泽却从她面上看出来几分,爽朗一笑,“家中虽贫,但这些年得蒙村中照顾事事打点,多少攒下了些铜子,用来支付饶娘子的酬劳还是能行的。”
饶絮心底也一松,对面的人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即便要做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也会有后路,而且观他言行举止,也不像是顾头不顾腚的人。
“好吧,工钱是两百文。”
李怀泽摸了摸袖中的旧荷包,这还是他今早出门的时候特地带上的,索性里面装的铜板够,他数了两百个递过去。
“多谢饶娘子。”
铜钱碰撞交叠,最后都归于无声。
饶絮拉紧钱袋,摇摇头笑道:“谢我做什么,我只是个厨娘,眼下不过听主家的话罢了。”
李怀泽轻笑,眼底的肃穆之色也消融几分,颇有些如沐春风之感。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我听他们说今年考的是府试,你过了就是秀才,那什么时候才能是举人呢?”
“乡试过了就是举人,不过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要等到明年的秋天才能去考。”李怀泽温声解释,“府试是每三年会举行两次,有乡试的那一年就没有府试。”
饶絮若有所思,“所以要是今年没过府试,那岂不是还要等四年才能参加乡试?”
李怀泽点点头,刚准备问她提起这个做什么,忽然就想到饶游两家也都各有一个读书人。而且他回家后还听他娘说,为着送游成弘去郡里参加府试,游家在继游满分家离开后,又迎来了第二次分家;而饶家那边也不太平,多生事端。
饶絮心里有了谱,村里至今只有李怀泽考上秀才的消息,那就说明游成弘没考上,虽然这么想会显得人很坏,但她还是由衷的松了一口气,再过四年她和游满说不定都挣大钱搬去镇上县里了,那时候离得远没人拉游满出来比较,别说游成弘考上秀才,就是成了举人都不关他们的事。
至于饶家那边她倒是没在意,毕竟饶兴贵如今只有十三岁,再是如何神童聪颖,落进饶家里也都显不出来了。
“我还要去和婶子她们算需要多少蔬菜,一会儿游满估计就赶着猪去你们家那边现杀现卖了,要多少银钱也得那时候才能知道。”
李怀泽颔首,他和饶絮在墙根底下说了半日的话,周围早有些许目光看过来,只是他们二人都行得正坐得端,而且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所以没人敢胡乱传闲话。
饶絮回去后被陈蕙问了两句,她含糊略过,又叫来村长孙子李文瑞帮忙记录各色菜肴需用到的材料。
一直忙到午时,小孩嬉闹雀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李文瑞也禁不住诱惑频频抬头去看,饶絮见状捏了捏额角。
“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我自己琢磨就行,你去和他们一道顽罢。”
李翠翠忽然从院外跑进来拉着饶絮手臂,“饶姐姐你快去瞧,游二哥赶了两头大猪回来,正要拉去怀泽哥哥家。”
翠翠是文巧凤的小女儿,村长孙女,现年不过十一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看什么都新奇好玩。
饶絮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陈蕙也跟着后面去看热闹。
出了院子才知道看热闹的不止他们,家里不忙闲着没事的都随着人群往前走,伴随着幼童叽叽喳喳的声音,倒比得上镇上大集的喧闹。
李翠翠初时还拉着饶絮一道,后面见她们落后,自家婶子和饶姐姐又走不快,很快就瞧不见最前面的游满和两头肥猪,她心里着急索性撒开手,呼朋唤友往前跑了。
“这可真是奇了,游二去哪学的这门手艺?杀猪匠哪是那么容易做的,别不是有两个闲钱就胡折腾吧?”
人群中的关氏闻言朝着说话的人啐了口,“姓石的,你别是心里嫉妒吧?你没地方没门路学,可不代表人家也是。”
石婶子哼了声,“我看是絮娘给你家做了一次席解了围,你就可着劲儿巴结上去了,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搭理你!”
李秋雨啃了口青果子,笑眯眯的:“大好的日子可别斗什么嘴角,当心叫叔公他们听见了。满小子自是有他的运道和本事,你们年纪比人家爹娘都大许多,还争这些也不怕被人笑话。”
李秋雨乃是村长的堂妹,年纪又长,她既开了口,石婶和关氏也不好继续争辩下去,呸了口互相甩了个黑脸就扭过头不再搭理了。
陶婶家就在后山脚下,凡是进山挖野菜检柴都要从这里路过,在村里也算是比较偏僻的角落,今日却闹哄哄聚了一堆人,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
李岱叔家的两个儿子,即村长李保的两个孙子,和李春山李春林,杜氏的两个儿子等众多大小伙子都站在板车跟前,等着游满那边一声令下他们就抱猪上案板。
饶絮隔着人群远远望去,见李怀泽左挤右挤终于挤进去,拉着游满不知说了什么,游满脸上先是震惊,继而为难,随后又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陶婶一早得了庄银心那边送来的消息,早就带着几个大娘婶子在家里煮了两大锅热水,这会儿又是拿凳子又是倒水招呼着大家坐下,忙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