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娓娓道来，故事的开始，与途游在黑市听阿逐讲述的版本是一致的，只不过，这回增加了更多的细节。

海诺伊被救上岸时的情形，与途游不大一样。她被人发现的时候，睡眠舱已经被开启了，人也已经醒了。当时，没有人知道是谁唤醒了海诺伊的睡眠舱。

海诺伊登陆之后，便投入了对旧世界文明的考古研究之中，几个月后，她带着她自己的一套理论，登上了香土的土地，见到了联合政府的大总统。

“她的那套理论，初始听来，天马星空，你们一定没人会信。”安德烈在描述中，给出了这样评价。

大灭绝之后，人类文明断代了，陆地被海洋所蚕食，海洋里更是孕育出了魍这样的怪物，威胁着人类最后的生存空间。

新世界文明的人类，迫切地希望能够找回遗失的人类文明，重拾旧世界的荣光。于是在新世界文明诞生的这上百年里，人们孜孜不倦地去挖掘海洋遗迹，去学习，然后复刻那些旧世界的科技。

然而，通过考古手段来做这件事并不容易，时至今日，新世界对旧世界科技的破译，恐怕也不足三成。

在这件事情上，海诺伊却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没有任何人想到过的方向。比起从遗迹里破译文明，不如直接去找寻从未断绝过的人类文明的分支。

这一想法，自她被唤醒的一刻便有了。

据她描述，当时，她睁眼便看到了一个人影，准确来说并不是人，而是一种类人的智慧生命，拖着条鱼尾，游曳在海洋里。那个智慧生命明显对于旧世界的科技有着准确的理解，她能够熟练的操作睡眠舱，唤醒了海诺伊，并送海诺伊浮出海面，被人类所发现。

她是谁，是什么？

在旧世界文明里，有过很多关于海底的人类文明的传说，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海底之城亚特兰蒂斯的故事。传说中，亚特兰蒂斯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先进文明，但最后在大洪水中，沉入了海底。

虽然神话传说常常被认为是一种无稽之谈，但随着后世科学技术的发展，很多古老的神话传说，都被发现是先人对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一些自然现象、历史真相的表达，比如淹没了亚特兰蒂斯的大洪水，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也都不约而同的出现了，后被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人类文明诞生之初，在冰河时代末期所真实经历过的地质环境变迁。

同样的，如果海底之城也有其对应的历史真实，那根据神话的描述，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早期，便有一支极其发达的文明隐入了海洋，而且由于其科学技术比陆地上的文明更为先进，这一支海底文明很有可能在大灭绝中得以保全。

如果真是这样，那将是不曾断代的，先进强大的人类文明。

“荒谬！”戴因忍不住插嘴，他读过海诺伊的一些学术论文，感觉她的观点，虽然激进，却还不至于离谱，但这次不一样。

“什么意思？所以她是指望通过找那什么虚无缥缈的亚特兰蒂斯，来复兴人类？”

“大总统当时也并不觉得靠谱，”安德烈说，“但我们的这一位大总统，很有冒险精神，用人也不拘一格。他虽然对此不抱希望，但还是给了海诺伊一支小小的队伍。这件事，本来估计就到此为止，再无下文了，可谁知道仅半年之后，海诺伊便带来了海底存在高级文明的证据。”

“什么证据？这可是很好作假的！”

“做不了假，”安德烈说，“她声称发现了海底高级文明所遗弃的建筑，从这些建筑的遗址里，她带回来了一种材料。”

重点来了，安德烈望着在场三人，说出了M计划一直不能被公开的最重要的秘密，“那是一种凌驾于我们的认知之上的高科技材料，我们无法解释，更不能制作，我们只能使用。”

在三人的注视下，安德烈说：“于是，我们的灯塔系统，从此有了魍矢。”

今日，戴因已经震惊过数次了，但此刻，他再次震惊到无以复加。

魍矢，那是整个灯塔防御系统赖以存在的根本，这个核心大杀器，是捡来的？人类自己生产不了？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整个灯塔系统，怎么能依赖拾取一个未知高级文明的破烂儿来为生呢？

安德烈没有给戴因的侥幸心理存活的机会，他继续说道：“正如你想的那样，是的，我们没法制作魍矢，整个灯塔系统以及香土的魍矢供给，从始到今，都依赖海诺伊和她的团队，她是魍矢唯一的供给源。所以，这才是整个灯塔系统，十万座灯塔，却只有几座大灯塔配备魍矢的原因。”

安德烈道：“在魍矢被发现后，海诺伊的团队便彻底翻身，M计划也成为了联合政府级别最高的保密计划。所以M计划的全称，其实是海底人类文明重逢计划，或者你们也可以称它更通俗的叫法：人鱼计划。”

安德烈略作暂停，以确保所有人能够跟上他的讲述。

“现在，你也许可以理解，联合政府为什么一定要查海妖号的真相了。既然海诺伊可能还活着，我们就一定要去找她，因为她失踪的这段时间，魍矢的供给也终止了。”

“什么？”戴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魍矢断供了？”天塌了也不为过吧！

“魍矢虽然一般可以回收再利用，但是我们在作战过程中总还是难以避免消耗的。现在全灯塔系统的魍矢储备，只减不增。屋漏偏逢连夜雨，魍又在此时发生了进化…”

无需安德烈再多言，现在戴因已经懂得那句，情况还会更糟，是什么意思了。

戴因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魍矢耗尽了，会是一种怎样的绝境。失去了魍矢的灯塔系统，只能对魍进行驱逐，这又能撑得了多久呢？

求了很久的M计划的真相来了，却没想到是这个样子。戴因迟迟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混乱之中，又隐隐有个声音，一蹦一蹦地在问他：“不是海诺伊，那又是谁在操控魍的进化呢？”

左晟在听到“魍矢”二字之前，便已基于之前他手上的信息，猜到了这其中的症结所在，随后，更大的谜团便浮了上来。

途游也结合之前在黑市里得到的信息，弄明白了现状，他直接将问题挑明：“但这个所谓的海底高级文明，不一定是友善的，对吗？”

他再进一步，“既然是科技高度发达的文明，那也有可能就是这些…人鱼？操纵了魍的进化？”

每当戴因觉得情况已经糟糕到头儿的时候，就又会有重磅炸弹爆出来，告诉他，事情还可以更糟糕。

安德烈刚刚在窗前久久不语时，所想的就是这个。

在旧世界的传说中，沉没于海底的人类文明一直是以一种优雅又神秘的形象示人的，但实际上，它也完全可以是另一种形态，它有无数种可能，比如在高度发达的科技下，极致追求利益而泯灭人性的冷漠机器，或是以毁灭性的科技不断掠夺资源、拓张领土的嗜血侵略者。

对于陆地上的人类来说，可以是救赎，也可以是毁灭。

安德烈回忆，在海诺伊刚刚将魍矢材料带回来时，对于接触高级文明的危险性，联合政府内部就爆发过激烈的讨论。

虽然海底确实存在人类未知的高级文明这件事情已经得到了确认，但这支文明与人类文明是什么关系，是否属于人类文明曾经的分支，却尚未有定论。

就算这支高级文明确实曾经分化自人类文明，但时过境迁，两个发展已完全不同的文明，还能和平地重逢吗？

旧世界文明的历史，其实已经无数次给出过答案。

面对历史之鉴，联合政府内部也分成了三种主张。

第一种主张回避与隐藏，他们认为两个文明一方在海洋，一方在陆地，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应该互不暴露，互不干涉，没有接触就不会有麻烦；

第二种则主张主动建交，他们认为现在的新世界文明时刻面临着生存的威胁，应该主动接触高级文明，争取对方的庇佑，即便沦为被殖民的对象，也好于被海洋里的怪物慢慢蚕食；

在两派争论不休的过程中，海诺伊提出了折中的第三种主张：不主动建交，但要知己知彼，用其可用，学其可学。

这一主张最后通过并被实施，所以M计划推行以来，其实海诺伊团队还从未与那神秘的海底文明正面接触过，在对对方没有充足的了解之前，不暴露自己，先熟悉对方，再徐徐谋划。

海诺伊也一直做得很好，直到这次事故，牵扯出了疑似人鱼发动的科学实验。

安德烈说：“我没办法现在就对这个问题给出确定的判断，但这种猜测确实能解答一些问题，比如，超出我们科技水平的基因实验，再比如，那些出现在黑市里身穿斗篷的刽子手。”

途游问：“那些斗篷人是什么东西？”

安德烈回答：“初步来看，是机器人。是类人化程度极高的，能够思考、交流的人工智能机器人。”

机器人，这个答案途游并不意外，但其仿真程度，却着实令人发寒。今天在黑市里，直到最后动手之前，都没有人发现过这些东西并不是人。这也不是现在这个新世界文明能造出来的东西。

途游神色凝重，“那些机器人的配置，擅长近战屠杀，”他垂下眼，“是一种专业的杀人机器。”

这句话后，休息室里的几人都沉默了。

现在的他们，无法猜测、也无从推断那个海底文明的完整样貌。手头掌握的资料也许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他们无法想象，对方已经发展到了何种程度，而又是一个怎样的文明，才会制造出这种专门为了杀戮而生的机器呢？

落地窗外，灯火都渐渐熄了，入夜后的明珠塔，平和静谧。然而在途游抬头的时候，却看到苍穹之上，云层翻滚，那厚重庞大的轮廓遮掩住了星河的光，仿佛一座沉重的山，声息全无地笼罩在明珠塔的上空。

那形状就像途游今天见到的斗篷人一般，下一刻，仿佛就要掀开斗篷，露出巨大森寒的刀刃。

与此同时，几个斗篷人的“尸体”已经被拖到了兰登跟前。一人曲下一膝半跪在地上，带着手套，正翻看那些“尸体”，而兰登则窝在一旁的沙发里，面色不虞。

他有些嫌弃地开口：“这玩意儿是怎么爬上岸的。”

杜若管家侍立一旁，见那半跪在地上的人查看完毕，起身摘下了手套，便上前去接。

那人正是李斯特医生。

兰登问李斯特：“还能救吗？”

李斯特答：“可以。”

“那就挑一个修好，我有话要问它。”

兰登从那验尸地走出来，那是一处偏僻的屋子，偏僻到看不见一点明珠塔的灯光，厚重的云层之下，是微微发出声响的海风。

兰登展开双臂，十指舒展探入风里，他闭上眼，将感官放至最大。

片刻，他睁开了眼。还有他的同类，悄悄上岸了。

躲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