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账,待会儿得好好算算。
漓自水盘跃下,飞行工具却不像往日回归衣摆,而是化作两柄锋利刀刃,藏入袖间。黑靴踏过素白的天台,透明屏障矗立于漓的目光尽头,在意识的操纵下缓缓消解。
昏暗的楼道内倒下狭长的影子,自狼耳至半腰,一步步覆上阶梯旁的扶手。屏障在身后闭合,漓却忽然停止了行动。
因为庇护着这片隐蔽基地的结界,变了。
合眸站定的漓迅速接入结界系统,在察觉通行条件更变时顿了顿,便立即操纵蛰伏于其中的水写下一道序。
字迹隐没、光圈浮现,短暂旋转片刻后,漆黑的眼前骤然亮起——
一艘十只左右的白玉船队停靠在结界的北方,暗石构造的箱子正由灰衣傀儡逐个卸载,搬运进基地内。
而在那毫无生气的人来人往间,有一名盘发佩簪的人类女子优雅立着。她一展手中宽大纸扇,轻摇掩面,便用锐利的吊梢眼瞥了下身侧恭候的灰衣傀儡。
待和服末尾那长长的洁白鹤尾被捧起,女子方才摆着鹤翼长袖,步入长廊。
楼外,高空的光源稳定工作着,为全基地提供足够的照明。
楼内,昏暗走廊上的影子动弹了一下,却是依旧久久没有声息。
末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便缓步迈下阶梯。
光核、音无鹤子、柩,永常……
如果这人类真的做了什么,就别怪我无视你的请求了,鸣藏。
*
音无鹤子,是这位成熟的女性人类原本的名字,也是她这些年行走天空王国最常用的名字。
但在暗界,她有另一个、更广为流传的名字——
永常十二大将之一,「密涅瓦」。
卸去易容后的眼是混沌的黑,残缺的漆黑光弧沉浮其中,正似她那妩媚的坐姿与锋利的面容,看似放松,却叫人摸不准她的心思。
鹤子锐利的目光越过单向可视的屏障,望着「柩」的队伍末尾汇入方阵中,宽阔的校场上一片肃穆,耳畔不出意料地响起了傀儡的汇报声。
机械的语调听得着实叫人心烦,轻摇了两下纸扇,鹤子就没了耐心。
手腕一转,扇面一横,她将扇子拍合在掌心,就藏扇于乌黑丸带下。
屏障向右侧退去,正是玉腿错落、木屐扣地,鹤子款款来到高台边缘;长袖一振、鹤翼一张,她的睥睨之下寂静无声。
“今日诸位汇聚于此,想必是清楚此行的目的。”
鹤子的声音甜美,带着一分自然的妖娆,经过器的放大后反倒淡了不少,转而显现出一分凛然意味。
“没错,永常需要各位!”
很遗憾,这些兵器,恐怕是派不上用常了。
“不论编号,不论能力,今日在座的各位,都有一个共同的任务!”
不知道尼刻做好准备没有……
“那就是,潜入光界的云野!”
正打算小小给自己划一道口子的手一抖,光白的血液当即涓涓涌出。但那狭长的狼眸只盯了片刻,漓就默默垂下了左手,似周围的每个柩一样看向高台。
算了,尼刻在上流圈子混的时候,我还在影训练呢。根本不需要担心。
“云野栖息着大量光之生物,是天空王国最主要的能源生产地。”
血腥味逐渐弥散开了。
“大主教的命令,是渗透入天空王国的战略要地,从根本断绝光之子民翻身做主的可能!”
携着硝烟、含着沙石,似战争重演,身处其中皆不过一叶扁舟,无法违抗这滔天巨浪。
“以身为柩,祭奠天规!”
窒息的压迫感弥漫在每个「柩」的心头,致使本该沸腾的场面死一般地沉静。
但仅仅是这些,并不足够。
三。
正当鹤子面对无人回应的窘境,颇为不满地眯起双眼,她忽然嗅到了一股血味。
二。
秀眉皱起,短暂思考之后,鹤子骤然瞪大眼仁,就回身挥手,微启红唇。
一。
“快启动约束系统!”
冷漠注视着身旁的柩死死按住心口,大口喘着气,祂清明的眼中弥漫上漆黑的丝线,覆着阿努比斯面具的脑袋歪了歪,漓就徐徐抬起那淌着白血的手腕,递到了柩的面前。
“这就是你们的劣根性,人类。”
终于,在无法压抑的嘶吼中,柩生出了尖锐的爪牙,就猛地扑向那罪魁祸首。可漆黑的身影轻巧往人群中一退,就瞬间没了踪迹。
而祂们只直直扑到面前的生灵身上,不分敌我地撕咬起来,也将所有尚维持着最后一分清醒的同类都扯进了漩涡中。
乱了。
退到边缘的漓看着这混乱的厮杀,有些恶劣地翘起嘴角。
分辨不出同类,并不怪祂们。
漓悠悠偏眸,遥遥望向高台上的女性人类,正与那满溢愤怒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二指并起横着在额前挥了下,黑衣青年便转身步入了楼栋内。
毕竟「柩」,都是“光之子”啊。
*
昏暗的金属走道内,漆黑的身影飞速向着基地深处行进。
冰冷的顶光追寻着他的身影,舔舐过荡起的衣摆上那流转水纹,掠过背后那柄收束的透明大伞。
盯着那柔软白发下若隐若现的鎏金耳环,有谁猛地合拢双手——
说时迟那时快,硬质鞋底一踏地面,那黑衣光子向前猛窜出了一截。无形的水流汇作尖锥,直破开了那自四面八方压来的空气。
宽松的衣摆在气流的影响下骤然拔高,露出少许劲窄的腰线,又随着青年转胯停步而贴住了左腰、勾勒出腰包圆润的形状。
紧而,衣摆又跟着提起的伞尖微微上扬,在激荡的气流中甩到了身后。
张开的伞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数道强劲的风刃落下,却似蜻蜓点水,不留半点波澜。
冰冷的银眸透过剔透的水面,远远望着那徐徐走来的洁白身影,青年却只抬手搭在乌黑的伞榫上,缓缓下拉。
“咔哒”一声,伞面收合、木屐落地。高抬的浑浊乌眸傲慢至极,鹤子俯视着那持伞缓缓直起身的黑衣光子,双掌骤然合十。
周身的空气被剥夺、真空压迫着躯体,扭曲的光线越过那漆黑的阿努比斯面具,照亮了光之子浅黑的厚唇。
可青年没有张口呼吸,亦没有挣扎反抗,只静静感受了片刻,便露出个颇为戏谑的笑容。
锐利的吊梢眼微眯,鹤子伸手探向腰后丸带,玉白五指碾开乌木扇柄,又转腕抛出。
纸扇上那龙蛇笔走闻锋起舞,腾飞化作了数道洁白鹤羽,齐齐飙向那可恨的搅局者——
却是戳破了镜花水月,徒然无踪。
怔怔盯着那黑衣青年消失之处片刻,鹤子皱着秀眉唤回了纸扇。
鹤羽化墨,收入那空白的纸扇,随着踱步徐近而慢慢化作了幅山野鹤图,中央那傲然独立的领鹤不屑地睨着前方,浑身白羽却早就炸开了。
鹤子轻轻向前探出了纤细玉指,却在触碰到什么的时候骤然收回。看着那一层失了表皮的晦暗血肉,鹤子骤然变了神色。
再难以顾及什么优雅从容,她一展左臂按于墙体。金属在高压强下猛地大片崩碎,鹤子穿过其间,大步向外跑去。
可此刻再动,已然有些晚了。
寻着微薄的气息破开最后一栋墙壁,黑衣光子的身影映入鹤子眼中的瞬间,残缺的晦暗光圈自乌眸深处浮现。
真空的种子在青年身后炸开,扭曲了的虚空向四周扩散,却是一经触及那无形的屏障,便无声消融。
眼睁睁看着那抹墨色消失在眼前,那双瞪圆了的吊梢眼中涌起了丝缕黑线。可不及鹤子控制怒火,再做出什么补救,脚下大地忽的一阵晃动。
勉强稳住身形的鹤子正暗自咒骂着,却在看见那正逐渐消失、向里收拢的大地时梗住了咽喉。
该死……
白鹤一般的女性人类回头,遥遥望了眼校场上那尚存活了不少的兵器,一想到她在其中投入的巨大资金,短暂衡量后,鹤子便咬牙抬起右手。
大拇指上的银质圆戒被取下,重重抹过失了表皮的食指。低声赞颂与恳求之间,黑血渗入秘银,鹤子发狠将圆戒砸向结界。
玄黑的圆纹旋转着,自流动的秘银间浮现。但在圆纹闭合之前,深邃的墨痕在圆戒上定住了,又在触及壁障的瞬间化烟飞散。
一道清脆的破碎声响后,漫天透明残片折射着昏暗的天空,落入了那双因痴迷而微微放空的乌黑眼眸。
可不等鹤子沉醉在劫后余生的感知里多久,她就因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而浑身发僵——
“天”,塌了。
或者说,拟造天空的水,随着支撑物的消亡而坠了下来。
滔天洪水面前,无人能独善其身。
但在鹤子构筑好真空层后,她赶着大水覆盖视野之前,最后向天空看了一眼。
于是,鹤子看见了。
有一道漆黑身影凭空而立,冷漠地注视着异己的临死挣扎。
就犹如神明之比较凡间,一切因祂们而起,祂们却待此如一出闹剧。
*
洪水退去,归还于这片干涸的荒原。
原本被隐藏起来的基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泥坑,尚有剩余的水顺着边缘的凹陷向下流淌。
漆黑的五指间转动着透明的水刃,在视线扫过坑中某处时陡然顿住。无机质的银眸微眯,漓便徐徐抬起右手。
食指曲起,薄茧托着锋利的刃身,大拇指将刀柄压住。冰冷的目光顺着刀背,掠过曲起的膝盖,漓瞄准那狼狈立在坑底的白衣人类,就要将水刃推出——
耳垂却忽然被扯了一下。
第一时间漓没有反应过来,还警戒地回头巡视四周。
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后,他有些迷惑地回过头,并因着再次看见鹤子而冷下目光。张开的五指向前方拢起,水刃就要刺去——
“死小子你装傻呢?!”
听着耳边炸开的清朗声音,水刃在空中晃了晃,歪斜了轨道,最终落在了鹤子的脚边。
但此刻漓根本顾不上鹤子了,只怔怔地抬手捂住左耳,捏了捏因大力的拉扯而变得红彤彤的耳垂,迷茫地低声呢喃。
“有……有曰?”
“对啊小子,”清朗的声音含着分哭笑不得,自菱形的银质耳坠那头传来,“我们昨天刚见过吧?这就不记得我了?”
漓的指尖颤了颤,就情不自禁地缓缓收紧,可他却不敢用力攥这枚剔透的耳垂,只能转移到耳廓上,按到黑肉泌白也难以平息心绪。
厚唇几番启合,吐不出一个字,漓悬在空中的双脚却绷直了,那对高高立起的狼耳也来回晃个不停。
“噗。”
听着那压抑的轻笑,漓也不禁跟着弯起唇角。狭长的狼眸后,冰冷的银质化开了,露出一片荡漾的清澈蔚蓝。
“你笑什么啊,有曰哥。”
“没什么,就是你现在看上去很激动。”
正常的对话反倒缓和了那过于急促的心跳,漓松开了十指,左手护着耳坠,右手撑着水盘,就放松地仰面坐着,愉悦地回应对方的调侃。
“是啊,我是很激动。因为我没想到有曰哥会为我准备这样一份惊喜。”
“ 哈,”说到这里,那清朗的男倾声音掺上了几分怒意,“要不是你快把「密涅瓦」杀了,这份惊喜你至少得一个月后才知道。”
谁知,漓却向着耳坠歪去头,露出了一个有点坏坏的笑容。
“这么说,我做的还挺正确的?”
对面短暂地静默了片刻,就稍微加快了语速,总结道:“总之,下面那个人类,你别杀,让她走;还有,你最好现在就出发,去游岛找云主教,越快越好。”
明明是下令一般的语气,漓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好,听你的,有曰哥。”
本应是信任的表现,可磁性的话音中含着的几分宠溺让其变了味。对面顿了顿,就加快了语速进行道别。
“我现在还有其他事,回头再聊。”
“嗯,回见。”
清朗的声音消弭,唯余嘶哑的风呼啸过耳边。缓了许久,漓方才慢慢吐出一口气,瞥了眼空空荡荡的坑,就操纵着水盘向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而他自己则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