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自莱在三十一岁生日当天收到了裁员通知。
从被通知到接受,这个过程拢共不超过五秒钟。熟悉钱自莱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任何时候都冷静得太过分了,恐惧、愤怒、悲伤这样正常的情绪,他似乎从来没产生过。
工位隔断上还挂着早上同事们送的生日贺卡,画着夸张笑脸的柴犬被钱自莱压在牛皮纸箱深处时,庾廊冲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和钱自莱几乎同期进公司,两个人是那种即使不在工作日也会约饭的关系,在钱自莱贫瘠如盐碱地一样的人际关系中,这是唯一能被他称为好朋友的人。
钱自莱正抱着一个牛皮纸箱整理桌面,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要带走的就更少,零零散散地堆满了半个纸箱。
他抱着半满的纸箱走向电梯,庾廊追出去问:“需要我帮忙吗?”
钱自莱瞄了眼墙上的时钟,现在是高峰期,网约车还有二十五分钟才到,他也就不着急按电梯了,慢悠悠地开口:“帮什么忙?”
“工作啊,如果你需要推荐信,说不定我能帮你写一封。”
“不了,我想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这其实不是一句推诿的客套话,钱自莱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在当年那场研究生考试里无论是笔试还是面试,他都排在毋庸置疑的第一名。
可是他最后没去读,在经历了不知道几轮面试后进了这家公司,现在九年过去了,他觉得有点没劲。
“那你房贷怎么办?”庾廊确实在担心他。
“哦,刚才商量了赔偿金,还不错,所以现在更得休息。”钱自莱将纸箱换了只手拿着,空出来的手就按下电梯。
网约车司机打电话给他,钱自莱费劲地用空出来的这只手拍了拍庾廊的肩膀:“好了,走了。”
钱自莱到家是黄昏时分,光打进来的角度很刁钻,客厅的一半是亮堂堂的黄色,一半拢在黑暗里,但墙面是亮的,定格在猎豹与狮子对峙的一个瞬间。
原来是他忘记关掉投影仪,播放的是一部名为塞伦盖蒂的大猫的纪录片。
暮色像融化的琥珀漫过客厅,钱自莱蜷缩在沙发与茶几的斑驳光影里。进度条不长,只有四十五分钟,很快就走到末尾,他关闭了投影仪。
关节在长时间蜷缩中发出细微的抗议,他想站起来,但失败了。他索性倚着沙发仰起头,落地窗倒映出的影子正与二十二岁的自己重叠。
九年前那个咬着三明治找房的青年,曾站在相似的落地窗前挪不开脚步。中介举着手机报出令人眩晕的数字:“主卧带阳台,押二付三,五千六。”
而他的视线穿透昂贵的水泥盒子,看见非洲草原的风正从那个五平米的空间呼啸而过。
三十一岁的钱自莱突然意识到,这些年他租过的每个房间都有一扇落地窗,在去年,钱自莱三十岁的那一年,他贷款买下现在这套房子,从客厅向外看是黄浦江的一条支流。
水流日夜不息,此刻黄浦江支流在玻璃外蜿蜒如银色绦带,潮声漫过他新买的羊毛地毯。
钱自莱从储物柜里的最底层找到本半新的书,精装书硌痛掌心时,钱自莱看到封面上的金合欢树叶在空气中疯长。
电话早没电关机了,但电脑还在工作,钱自莱才知道刚才感受到的风并不来自平原,它来自电脑外壳里的排风扇,因为过载了,各种意义上的。猎豹莫托的皮毛正泛起流金,它正在金合欢树下凝视镜头,虹膜中藏着整个草原的黄昏。
Safarigo官网的狮群剪影跃入眼帘时,他忽然闻到血的味道。
“一生仅有一次的伟大冒险”这句广告词在屏幕闪烁,他把手机充上电,照着旅行社宣传页面按出一串电话号码。
等待电话被接听的短暂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他想到自己从办下来就没用过的护照,还剩多长时间到期,应该还有一年;他这次不知道要去多久,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要租出去吧,至少要cover掉下月的房贷,cover不掉也没关系,被裁员的赔偿金快到账了,钱自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到手的金额,应该足够把剩余的房贷都还完。
“Hi?”
年轻声线刺破混沌思绪的刹那,钱自莱猛地攥紧手机。这不该是中年向导的声音,太清澈,太锋利,像刚开刃的刀划开草原的晨雾。
“呃,hi?怎么称呼,是亚伦吗?”
“骆峤。”
这明显不是非洲人的名字,也不是钱自莱想找的人。
钱自莱问:“中国人?”
对面的沉默持续了大概五秒钟:“对,你找亚伦?他今天在Tarangire,后天回来,这是固定电话,你可以给他发邮件。”
钱自莱:“好的,你……”
电话被挂断了。
钱自莱对着息屏的手机发了会呆,话说到一半的感觉不太好受,但由于他的冲动,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
他照着网站上的邮箱地址发了一封邮件,内容简单但很有条理,时间、地点、日程,在结尾钱自莱特别注明:不需要任何的特殊安排,只需要准备午餐和晚餐,随意一点就好。
现在马上到四月,这是非洲大陆的长雨季,想要观看动物大迁徙的游客大部分不会选在这个尴尬的时段。这时候距离食草动物大迁徙还有四个月,在七月中,它们会从南向北渡过马拉河,完成本年度的第一次族群迁徙。
钱自莱真正想见到的,是莫托。
莫托是一只成年的雄性猎豹。
莫托的配偶叫做攸塔,但它们不在一起生活,它有三个孩子,而莫托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说实话,他其实不确定现在莫托在哪里、如何生活,甚至是否还活着。可冲动和欲望早就像海水一样漫上来,漫过了这间房子,如果想要呼吸,就要先游出去。
从上海出发没有直达坦桑尼亚或肯尼亚的航班,因此钱自莱只能经由伊斯坦布尔抵达阿鲁沙,这是位于梅鲁雪山下的一座城市。
亚伦在他发送邮件后的第三天回复,两个人添加了联系方式,出乎意料的是,亚伦的中文说得很好,几乎达到了可以无障碍沟通的程度。
钱自莱不合时宜地在此时想起那个年轻男人,音色通过电子麦克风传过来会导致失真,而他的声音还是很亮,有点像……水声,没错,就是水声。
那通电话能被骆峤接通纯属意外,亚伦去Tarangire当向导了,家里只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塔莎正缠着他讲故事。
塔莎是亚伦的小女儿,或许是由于骆峤之前在布隆迪用一只自制的耳聍钩取出了她右耳里的一颗黄豆,塔莎现在很依赖他。
骆峤单手抱着塔莎,用一只缠着纱布的手臂接通了电话,对方明显是中国人,而且不是找他的,不过也不可能是找他的,他只是借住在这里的客人。
让骆峤在意的是那个声音,让他觉得很熟悉,他想再多听几句,但塔莎不小心把电话挂断了。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看到骆征南被流弹打穿身体,血流如注。他想往前又想后退,而当他下定决心要去抱住骆征南的那一刻,撞到了那个叫Asher的男人,看到这个人的墨绿色领带。
骆峤几乎是被吓醒的,他已经太久没有梦到骆征南了,久到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段记忆,如果不是那个声音,他或许真的会彻底忘记。
而当亚伦把一块印有“Asher ATR72”的泡沫板递给他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有醒过来。
“……什么意思?”
亚伦看着他:“你应该出去走走,这是个好机会。
骆峤像握着一块烫手山芋:“可我不是地陪,而且我的手还没好。”
亚伦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骆峤被纱布包裹的右小臂,骆峤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快好了,我知道,”亚伦正色道,“峤,我知道你的顾虑,但你总是要走出去。Asher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中国人,我们聊了几句,我和他说这次旅行可能要由你陪同,他表示可以。他不需要你来做行程规划,只需要你来开车,准备好每天的午餐和晚餐,这就够了。”
骆峤掐着那块接机板沉默了很久,亚伦知道对于骆峤来说,没说“不行”就代表着可以。他把这块空间留给骆峤用来思考,自己去院子里陪他的孩子们玩游戏了。
骆峤没有在想自己的手臂,在当下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布隆迪,忘记了那段令人不愉快甚至导致他的理想世界全面崩盘的经历,他想的只有一件事:Asher,到底是不是那个Asher?
院子里孩子们在奔跑,有笑声传进来。骆峤走出去打开后备箱,用这条发僵的手臂把接机板放到后备箱里。塔莎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而亚伦就站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