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潭醒了,是被一阵古怪声音吵醒的。
他醒来时内府空虚,指尖隐隐作痛,却记不起自己身处何处,又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日光透过窗幔倾泻而下,打在了面庞上,久违的安宁与平静就这样降临在他身上,他深吸了口气,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那阵奇怪的动静消失了,然后是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有人猛地将窗幔撩开,李清潭便眯起眼睛不满道,“少侠今日倒是起得早。”
“你怎么突然这么叫我?”那形貌昳丽的大眼睛少年仍将一头青丝高高束起,只是近日腰间新添了柄佩剑,便与江湖中意气风发的少侠一般无二了,“你醒得正好,这东西你便带着吧。”
那少年眨巴着眼睛,献宝似的将东西捧在手上,李清潭打眼一看,新奇道,“刚才你在做这个?”
“我猜我从前或许是个学徒,”少侠将那木雕的小鸟塞到那懒懒倚靠在床头的人手上,“也不知怎的,这东西的做法仿佛刻在脑子里似的。”
“夫人心灵手巧,”李清潭目光盈盈地与人对视,轻柔地抬手将少侠炸起的发丝捋顺,很是满意地瞧见了面前人耳边的那抹浅红,“今日不如去湖边钓鱼?中午便吃刚长好的萝卜。”
那少年听闻此言却恹恹地趴在他膝头,低落道,“不想吃萝卜,不如买两捆李婶家种的小油菜?清炒一下很是爽口。”
李清潭装作看不见那溢满哀求的双眼,面上带着那副犹豫模样,直到感受到触及脸颊的柔软触感,才轻飘飘道,“好,都听少侠的。”
少年终于露出些笑意来,正要从李清潭身侧站起,那节束得极窄的细腰却被人搂住。平素柔弱懒散,整日倚在摇椅上的人使了个巧劲,少年便猝不及防地被人压在了榻上。
这边李清潭罕见地心如擂鼓,只是去找那刚刚才蜻蜓点水般碰在自己脸颊的唇。他吻得很深,吮着那片柔软,紧紧圈在人腰间的双手带着些与平静外表截然相反的不容置疑,片刻后又犹不知足地退到人唇上轻轻咬了几下,半眯着眼睛意料之中地瞧见少年紧紧闭上那总是清澈见底的圆润双眼,眼睫因为紧张而轻颤着,仿佛飘飘欲飞的蝴蝶。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将将分开,李清潭略显强硬地将人摁在自己怀里,少年被亲得手软脚软便无力抵抗,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心跳才不再如此剧烈。
“李清潭…”少年不知为何,有些吞吞吐吐,“我昨日遇到一个人。”
李清潭听闻此言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丝不详之感,面上却不显,只温和道,“是来此处游历的江湖侠客?”
少年将脑袋往他怀了埋了埋,很是乖巧地嗯了一声,等了片刻迟疑道,“他说…他是我的师兄。”
李清潭手上一颤,将人抱得更紧,便听怀里人缓缓道,“他说,他是来带我走的。”
李清潭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何反应。好在少年并没有给他多少将事情捋顺的时间,眨眼间他的怀里便空无一物,仿佛只是一场梦。
他以为他流泪了,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盯着那仍旧留有余温的手掌,周围在坍塌,脚下是深渊万丈,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李清潭醒了。
原来那道声音并非幻觉,他听见那人喊了几声,手臂被人轻轻抬起又缓缓落下,腕部传来一点针扎似的刺痛。他身上仍旧麻木无力,眼皮也格外沉重,却从丹田蓄起一点内力。
他想自己一遇到宁言希便过于鲁莽了,若是那个小朋友得知实情,怕不是会像从前一般一边流泪一边对着自己放狠话…其实能够发脾气还算好的,哄回来便好,就只怕要与他恩断义绝。
李清潭漫无目的地想东想西,胸中却漫起细密的痛意来。他想起那个梦,想起那段日子,想起每一个明亮灿烂的下午,他总懒散地倚在摇椅上,阳光透过树荫在身上投下片片光影。小朋友年纪还小,虽说记不起前尘往事,却仍旧活泼灵动。于是每到这个时候,少年便笑闹着压到他身上,嘴里碎碎念着晚上要吃清蒸鲈鱼。
他不敢再想下去,耳边的声响却越来越清晰,他听见宁言希很是低落地轻声细语着说了句什么,然后尚凌霄高声回应了几句。他身边似乎还有个人,动作轻缓地摆弄着他的胳膊。
“神医,李清潭真的亥时之前便能醒吗?”宁言希直愣愣坐在一旁守了一个夜晚,此刻已是次日午时,大脑昏沉得很,仿佛装满了水,晃一晃便能从耳朵眼冒出来。
尚凌霄倒是从来不在乎自己师弟这亲密知己是何下场,未等那随意施完针便退回案台上喝茶的青年回应,清了清嗓强硬道,“你在这里守着也没有用,不如回房休息片刻。”
见宁言希没有回应,又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好,只是你这样除了让李先生心疼,又有什么作用?”
话音刚落便听那倚在桌角的布衣青年清了清嗓,很是诚恳地与宁言希对视了一眼,“尚大侠所说也并非毫无道理…”
尚凌霄抢白道,“你看,神医都这样说了…”
尚凌霄很突兀地闭上了嘴,又见那布衣青年将手中茶杯置于案上,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宁言希左看看又看看不明所以,下一刻却发觉有人搂着了自己的腰,轻轻地倚在了自己的背上,一缕青丝越过肩头,与他舟车劳顿未加整理的碎发缠绕在一起。
“李清潭?”宁言希颤着手去探身后人箍在自己腰间的双手。
尚凌霄啧了一声,站起身来要出门。那布衣青年呵呵笑了笑,似乎也觉得自己杵在一旁有些碍眼,便随着人要出门去,却被宁言希喊住,请求他再探一探李清潭的状况。
李清潭仍旧是那副话一压就倒的模样,双眼无神地倚在床头,可怜地喊着胸口闷腰也痛。宁言希越过神医肩头,满是担忧地去瞧那张精致面庞。
“你…”
宁言希心下一惊,探着手在那平日显得分外精明的狐狸眼睛面前晃了晃,却绝望地发现那双眼睛隐隐失去了一点光芒,仿佛一潭清水,再也难以泛起波澜。
“少侠不必担忧,”神医话语里丝毫不带敷衍之意,倒是极为真挚,“虽说你们及时止住了蛊毒的蔓延,却还有余毒残留在经脉里。但这余毒并无大碍,只等毒素肃清便能恢复原状。”
宁言希听闻此言倒是松了口气,李清潭也勾起嘴角笑容清浅,宽慰道,“我知道宁少侠挂念我,只是我这凡人之躯本也无所谓这些,即使是一辈子也…”
“诶!”宁言希连忙打断,气鼓鼓地一甩凌乱的马尾,“怎么还诅咒自己呢?”
“公子说笑了,倒也不至如此。”
神医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去拉李清潭藏在被子里的手臂。
若是平平无奇的医师也确实难以被称为神医,江湖中口口相传的神医似乎总是不走寻常路的。那布衣青年将李清潭的双臂慢悠悠地抬到被面上,两手同时置于双腕之上,一边诊脉一边嘴上碎碎念着什么。
宁言希盯着这个场景不敢多言,眨着眼睛若有若无地与那双失了神采的双眼对视了一下,心头那沉重的包袱仍未卸下,却还是不由得困倦非常。
昨日傍晚他随着尚凌霄的步伐来到这个不知名小镇,未等观察景致便冲到了神医居住的院落,却是个年轻人应的门。这人穿了一身被水洗的发白的浅蓝布衣,来开门时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很是礼貌地听着宁言希风风火火地阐述事情的原委,直到尚凌霄不耐烦起来,直接拉着青年往里屋走。
“倒是古怪。”青年突然嘟囔了一句,微笑着扭头瞧了宁言希一眼。
“怎么?”宁言希心脏一紧,不由握紧了拳头,“是…”
“哦,我写个方子两个月之内便能彻底祛除残毒,”神医瞧着这大眼睛少侠跑到桌前很殷勤地给自己磨墨,道了声谢,又走近前接过来自己磨起来,“只是觉得这位公子体质很特殊。”
“特殊?”尚凌霄本还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喝茶,不知为何忽然接上话茬,“莫不是李先生有习武的潜力?”
“尚大侠说笑了,”李清潭这时又虚弱地窝进了被子里,可怜道,“在下身子弱得很,只这一遭便去了半条命。”
“李公子内府里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内力,在下却探不出来,”神医眨了眨眼,蘸上墨便开始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许是在下医术不精,还需进修一二。”
“想来是蛊毒作祟,”李清潭的声音隐在被褥里,若隐若现,“在下一副凡人之躯,想来是得了几位大侠的助力才得以活着来到神医面前。”
布衣青年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沉默了片刻,又抬头去瞧那双瞪得溜圆的圆润杏眼,“在下倒觉得与两位很是投缘,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见过我与李清潭吗?”宁言希歪了歪头,从神医手上接过墨迹并未干透的药方,困惑道,“我倒是没有印象了,还不知神医尊姓大名?”
神医哦了一声,“鄙姓楚,单名一个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