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染檐角时,朝天方才与颜秘作别,离开严家村。
“稍等片刻。”颜秘突然唤住她,目光却久久凝在她额头,随后回到屋内。再次出现时,手中拿着两瓶丹药。
深褐药瓶不由分说塞进她掌心,“旧时因果,物归原主。”
另一只青瓷瓶却悬空许久,“我观你脉象虚滑、灵台淤滞未消,想来记忆仍有亏损。此药活血化瘀,对你应有益处。”
回到药堂,临近集会开始,事务繁多的伙计们并未发现她一天都不在。只有力哥扯着脖子毫不掩饰地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说话,还是扛货的伙计将堵在门口的两人推开,“没活儿干的人就自己找点儿事儿,没见着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力哥借着廊柱阴影将她逼至墙角,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不在客栈,又不在药堂,是去哪儿呢?”
朝天后背贴着砖墙,下颌却微微扬起:“后山。”
力哥侧身一步,挡住她离开的路,“你鞋底的沙子,只有严家村有。”
“爱信不信。”
“商队的人说你进客栈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若不是去严家村,何必掩饰行踪?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耐烦地瞪向力哥:“都说了没去严家村,这边人来人往,我鞋底粘上点儿沙有什么问题!倒是你——”
她上下一瞟,“什么时候和商队的人走得这么近了,让巡查队的人知道你这队长一心向外,你还能在这儿呼风唤雨吗?”
“你这胡搅蛮缠!”
“跟你学的。”朝天嘴角一歪,眼前之人涨红着脸就要拉着她的衣领。
“怎么回事?!”姜盈急冲冲地拦在两人中间,快速扫视见她除了脸色白了点儿、衣服歪了点儿之外没有任何外伤,方才侧身对力哥道,“小孩儿不懂事。”
力哥冷哼一声,“她最好真的是不懂事的小孩。”
朝天看见姜盈背在身后的拳头猛然握紧,“我会好好管教她。”
几日后,由摘星阁举办,潮海镇承办的集会正式开场。
朝天一如既往躲在药堂里,避开越来越多的外来人群。自从上次吵架后,力哥虽然还在暗地里盯她,但镇上突然多出成堆的破事——不是清点药材对不上数,就是街上有人打架,巡查队忙得脚不沾地。
这下倒换过来了,朝天反倒能大摇大摆跟着看热闹。
集市东头突然喧嚣起来的时候,力哥和巡查队的人正蹲在茶摊吃腌鱼。
他眯眼望去,沙砾路上溅起一捧新鲜的草药——身着锦袍的灵修用手中的长剑指着翻到的背篓,脚底下还踩着板楼血珊瑚。
“三钱银子够你全家吃半年了!”修士袖口绣着的金线在日光下晃眼,嘴角勾到天上。“再啰嗦就把你家铺子掀了。”
一口恶气涌上心头,力哥抓紧长刀,胸膛起伏半晌才勉强压制住怒火。寂静的集市只能听见行人来往放轻的脚步声。
糟糕!力哥暗道不好。抬眼望去,镇民们眼中的敌意已经无法掩藏,若是视线能够实体化,那修士早就变成了骰子。
不知那修士是没注意到周围的不满,还是不在乎凡人,竟洋洋得意地用剑锋挑起摊主的衣领,“考虑好没?我的耐心可是很…”
“松手!”力哥的刀鞘压上修士腕骨,身后八个兄弟齐刷刷亮出武器。
“哈哈哈!”修士狂笑,手中的剑都在抖,“你们…竟然用鱼叉和铁锹!”
力哥额头爆出青筋,牙齿咬住嘴唇狠狠摩擦。向右一瞟,李老头低着头,正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摊位,只有手背上的青筋暴露出内心的愤怒。
力哥暗叹一声,心中暗暗感谢大家的配合,愧疚涌上心头。
修士嗤笑:“凡人也敢管修士的事?”他手腕一抬,白光刚亮起来就被刀鞘拍散。
“什么!”修士瞪圆了眼睛,“我可是炼气巅峰!”他不信邪地再次抡起剑,这次却连灵力都没来得及释放便被力哥拍散。
头晕眼花之际,不知是谁又给了他一棍,他倒退三步撞翻隔壁摊子,手腕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力哥正眼看向修士,假装没看见李老头偷偷用扁担打人。
毕竟是自己要求他们收敛对外人的敌意,总不能让他们啥都憋心里吧。
力哥用刀鞘抵住他乱摸符咒的手:“我们潮海镇只欢迎守规矩的顾客,若是想动什么歪心思,最好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他蹲下身扯掉修士腰间的储物袋:“老李,老白,你们的草药一共多少?”
“十枚下品灵石。”
“十四枚。”
他摸出三十枚,“在潮海镇的生意人都讲诚信,这些东西一共收你二十四枚,剩下六枚是他们的精压惊钱。”
他直起身来,将钱分给两人,便带着巡查队离开。
看热闹的人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看着修士灰溜溜地捡起地上散作一摊的灵草——毕竟这些灵植的品质真的好。
不知道是谁扔了条咸鱼在他身上,“送你了!”
修士涨红着脸看着暗藏不屑的镇民,敢怒不敢言,只好灰溜溜地走掉。
街上的修士见此,交谈的声音也都放轻了不少。面色不改,但讨价还价的时候也柔和了不少。
朝天从街角走出,连续几日的观察让她打消了对力哥的怀疑——这个男人并不是针对她,只是想排除一切可能干扰潮海镇在巨变中缓慢进化的因素——来历不明、行踪诡异的她自是系统外因素。
记忆恢复后,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
她是“天机逆乱”的主谋。当年天衍宗以惩戒她为由公开行刑后,各地魔气确实消停了不少,然而仅仅三个月后魔气暴乱席卷重来,其严重程度为以往数倍。
正道修士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宗门那场私刑才是祸根,更多人却觉得天衍宗做得对,毕竟青州魔气确实比其他地方少。天衍宗的做法得到了支持,于是她作为魔道妖女、背叛者心有不甘,报复行为便成了“天机逆乱”之始。
在她“死亡”后,炱州突然冒出个神秘魔修,把残兵败将重新聚拢。虽然目击者都说新首领是男子,但还是有不少人表示“都是远观,谁也没见过真面目”“身上或许有掩藏身型的法宝”之类的话,咬定那人是江朝天夺舍重生。还有些人言之凿凿,说行刑时她身上飞出蓝白流光,定是用了邪术,是夺舍的象征,把不明真相的恐慌群众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天衍宗没明确表态,却纠集了尚且稳固的且主动依附的小宗门攻打炱州。此举无疑是为他们的猜想提供证据。这下,狂热的正道修士疯了一般,不顾生死围攻魔修。然而新首领并不是吃素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魔修狂化概率下降不少。竟让魔修发狂的概率大减。如今魔修个个能打,正道一时也奈何不得。
那些早察觉蹊跷的正道修士,早在被天衍宗笼络之前便找借口离开宗门外出修行。本想等风头过去,谁知外头比宗门还疯,干脆躲到凡人地界混日子。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时间人人自危,囤货囤粮,倒是让摘星阁赚的盆满钵满。
无论是被靠正道宗门还是魔修的凡人日子都不好过,并且底层修士一改往日等待上供的局面,被迫用脚或法器丈量大陆,寻找安息之所。许多村落小镇——类似潮海镇,就被席卷整世界的战争波及。
力哥想在洪流中护着全镇人,实在是过于理想。随着集会的迫近,他的神经也越来越紧绷。虽然姜盈场合走南闯北练就一身掩饰情绪的好本事,但在面对江朝天时,也不能完全绷住面色。
镇上人虽觉得他俩不对劲,可对外界消息闭塞,也没多想。反倒是急切想要了解外界的力哥,因为压力太大,愣是没发现药堂三人组之间的暗流涌动,自然也就无法识别出她的真实身份。
朝天松了口气,力哥没起疑总归是好事。若是被发现了,以她现在的实力,怕是刚走二里地便被抓走,送回天衍宗。
想起在天衍宗那十几年,虽说是禁足,可衣食住行样样精细。若说对养大她的太上长老全无感情,那是假话。可如今细想,那些年分明是被当牲口养着——说是养宠物也不对,根本就是当肉猪养着,养肥了再宰。
早在玉清秘境试炼时,宗门就故意引她沾染魔气。后来派她去临水镇执行任务,明面上是剿灭魔修,去取天衍棘。此项任务归属于她,也是因为她身负魔气。
朝天甚至怀疑,所谓的几百魔修就是个幌子,如此耗费周章职位了取那一并神器。等神器到手,转头就把她送上刑台!
不知不觉走到镇尾,平日里冷清的小道今日也有零星商贩。地上碎石在她眼里渐渐幻化成老东西的脸,她狠狠一脚踢过去。
碎石咕噜咕噜地滚向前面,被熟悉的皮靴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