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围着桌子闲聊到下午,段连贺起身去厨房做了晚饭。
下人把饭菜端上来,孟红檐粗略扫过去,足足有好几个可谓是色香味俱全的菜。有虾炙、巨胜奴、樱桃饆饠、鲫鱼豆腐汤等等,看得孟红檐眼睛一亮。
她夸赞道:“段将军好生厉害,还会做这么好吃的饭菜!”
段连贺在殷寄真身边坐下,她拍拍他的肩膀道:“那是,上得战场下得厨房。退可相妻教子,进能保家卫国,脾气还顶顶好,谁想娶?”
“将军又胡说什么。”段连贺无奈道。
段连贺被殷寄真一句话说得耳根通红,低头盛了碗鲫鱼汤放在她面前:“将军,趁热喝。”
孟红檐看得有趣,夹起一块虾炙尝了尝,交口称赞:“这虾炙外酥里嫩,火候恰到好处,比春喜酒楼的大厨做的也不差!”
裴不澈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鲫鱼肉放在孟红檐碗里:“段将军当年在边关时,每逢休战就爱研究厨艺。有次为了学做胡饼,还特意去俘虏营找了个柔然厨子请教。”
“殿下记性真好。”段连贺笑了笑,又给殷寄真添了勺豆腐,“那会儿军中伙食粗劣,将军肩伤未愈,吃什么吐什么,我只好……”
“段明堂!”殷寄真筷子重重一放,“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
厅内骤然安静,只听得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孟红檐悄悄在桌下踢了裴不澈一脚,眼神示意他解围。
裴不澈轻咳一声,举起酒杯:“今日多亏诸位同心协力,才化解了一场风波。”
殷寄真神色稍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她问道:“殿下可知道,今日那蓝袍学子是谁?”
“国子监司业周勉的得意门生,去年秋闱的亚元。”裴不澈转动着酒杯:“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但我认识周勉。八年前峪关之战,周勉的侄子周焕在我麾下任参军。”殷寄真目光微冷:“那小子临阵脱逃,害得先锋营三十七人枉死。我按军法处置了他。”
孟红檐倒吸口凉气:“所以今日之事……”
“是周勉借机报复,不过背后推手还是李晔。”裴不澈接过话头,指尖在桌面上轻敲:“殷寄真暗中站了李尧清的队,李晔拉拢不来,便只能除掉她。李晔最近频频拉拢朝臣,怕是要在春闱前搞些动静。”
殷寄真:“那你作何打算?”
“不打算。”裴不澈淡淡道:“我既不加入这些争斗,那么哪位皇子要拉拢朝臣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不把主意打到北境军和金吾卫身上,随他们去折腾。”
“也是,”殷寄真杵着筷子连连点头:“咱们现在的淮陵王殿下可不是孤家寡人了,行事得顾及乖乖阿檐。”
裴不澈蹙眉:“殷寄真,你怎么叫那么亲密。”
“阿檐今日帮了我,那便是我殷寄真的好朋友,叫得亲密点有问题么?”殷寄真翻了个白眼,笑脸对着孟红檐喊道:“我就叫,乖乖阿檐。”
“我看你是玉门关的黄沙糊了脑子。”裴不澈咬牙:“有病。”
殷寄真啧道:“怎么说不过还骂人呢!”
正说着,外头小厮来报:“将军,刑部侍郎孟寒云大人在府外求见。”
回想了一下孟寒云这人与自己有何交集,殷寄真想起来是那日朝会散去后在殿前说她是个傻子的人。
“不见!”
“见。”
裴不澈和殷寄真异口同声道。
她炸了毛:“不见!这是我家,你要见回你的淮陵王府去。”
“去将人请进来。”裴不澈装作没听见,只是吩咐小厮。而后道:“孟寒云平日不会轻易拜访官员,要么是有要紧事,要么是为了公事。他那人固执得要命,你不让他进来他有的是办法,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与那日穿得官服不同,孟寒云着一身青白圆领袍,腰间系着铜制雕花三台革带,头发用银制镂空发冠一丝不苟地束起。
孟寒云生得清癯俊逸,眉如墨画,分明是读书人常蹙眉沉思的缘故,在眉心烙下两道浅痕。鼻梁高而直,底下两片薄唇总是抿着,显出一股子倔强劲儿,活像砚台里不肯弯折的墨锭。
他不疾不徐,迈着步子走来。
“殿下,二位将军。”
孟红檐叫他:“哥哥。”
段连贺道:“孟大人此番前来可有何要事?可用过晚饭?若不嫌弃将就吃点然后慢慢说,大人看行不行。”
“行。”孟寒云欣然接受。
“不行!”
段连贺没理会她,吩咐下人去取碗筷。
殷寄真抢先夺走碗筷,道:“孟侍郎,案子查清楚了吗?阿瑛能出来吗?你怎么还有心情吃饭呢?”
“殷将军稍安勿躁。”孟寒云平静地望了她一眼,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
殷寄真放下碗筷,急道:“如何了?”
孟寒云道:“酒杯中的水银确实是从李庶房中搜出来的,谋害兄弟之名铁证如山。陛下要将李庶流放出京,此时谢贵嫔还在跟陛下求情。”
殷寄真急切地看他:“那阿瑛呢?”
“作为李庶的家眷,自然也是要跟着他一同流放的。”
“阿瑛与李庶不是夫妻,她是侍妾,如何算得上家眷?”殷寄真猛地一拍桌子:“不行,还有没有办法救她出来?”
孟寒云笃定道:“有。李庶夫人沈馥告诉下官,当年巫蛊案其中有李庶的手笔,若是能查清楚巫蛊案真相,花闻瑛或能免于连带。”
段连贺问道:“可沈馥怎知李庶参与了巫蛊案?”
裴不澈回道:“昨日沈馥亦告诉我同样的话了。沈馥此人颇有心计,李庶那样的草包如何瞒得住她。”
殷寄真的手指在桌面上急促地敲击,她抬眼望向孟寒云:“巫蛊案已经过去数年,证据早被销毁殆尽,如何查起?”
孟寒云不急不缓地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放在桌上:“这是当年巫蛊案的部分卷宗抄本。下官查阅时发现,花贵人被指使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是身边的宫女阿芜告发的,而阿芜曾是李庶府上的婢女。”
孟红檐皱眉回忆,道:“我记得那宫女告发后便自尽了?”
“正是。”孟寒云点头道:“蹊跷的是,此案办得十分顺利,所有线索毫无意外全指向花家。”
孟红檐轻轻握住裴不澈的手腕,低声道:“若真如此,李庶怎么胆大到用自己府上的婢女来诬陷花家?
裴不澈冷笑:“李庶生性懦弱愚蠢,八成是被人当刀使了。”
“没错。”孟寒云赞同道:“殿下可知,当年太中大夫花秀山是谁的人?”
“李晔么?”
“恰恰相反,花秀山是汝南王殿下的人。”孟寒云呷口茶,继续道:“逸阳王在朝中根基深厚,一半官员皆出自他门下。花太中素来与他不对付,花家倒台,究竟得利的人是谁?”
“还是李晔。”周遭一静,裴不澈道:“所以这其中也有李晔的手笔,但李庶太蠢了,丝毫未察觉到。”
“孟大人,”殷寄真转向孟寒云道:“卷宗上可提到阿芜的家人?”
“有一妹妹,名唤阿萝。”孟寒云顿了顿:“现在在教坊司。”
裴不澈抿唇:“明晚我潜入逸阳王府查探,教坊司那边也得有人去。”
殷寄真自告奋勇:“我和孟大人去,还是和连贺去?”
“教坊司?”段连贺出声,手中的汤勺“当啷”掉进碗里。他耳根微红,低声道:“那种地方……”
殷寄真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怎么,我们段副将害羞了?当年在边关,你不是还扮过胡姬混入敌营吗?”
段连贺的耳垂红得几乎滴血:“那、那是军务。”
“下官不去。”孟寒云道:“君子九思,事思敬,见得思义。为官之道,首重清廉。宁可官不做,不可心不正。”(1)
迂腐,实在迂腐。
“行,明晚我跟连贺去。”殷寄真耸肩道:“就这么定了。”
她轻哼了一声,却也给孟寒云盛了碗鲫鱼汤:“喏,喝汤。大老远跑来,别饿着了。”
孟寒云接过,眼中闪过笑意:“多谢殷将军。”
裴不澈看着,忽然觉得有些碍眼,转头对孟红檐道:“阿檐,尝尝这个樱桃饆饠,甜而不腻。”
孟红檐咬了一口,眉眼弯弯:“真的很好吃。”
殷寄真见状,故意凑近孟红檐,亲昵道:“乖乖阿檐,喜欢就多吃点,下次来我家,我让段连贺给你做别的。”
裴不澈脸色一沉:“殷寄真!”
“怎么了?”殷寄真无辜地眨眨眼:“我对好朋友好一点不行吗?”
一顿晚饭吃到天色尽黑,殷寄真送三人出门上了马车。孟红檐坐稳了,从窗户里探出个头和她道别。
殷寄真摆手:“乖乖阿檐路上小心,想我了要来找我玩,我让连贺做饭给你吃。”
孟红檐“好”字还未出口,便被裴不澈掐着后颈拉进马车。
待马车走远,孟红檐凑近裴不澈,小声道:“段将军对殷将军,不只是上下级那么简单吧?”
裴不澈垂眸看着她:“段连贺十四岁就跟在殷寄真身边,从亲兵做到副将,十年沙场生死与共,就像你哥哥对你的感情一样。”
“今日段将军一提起殷将军受伤的事,殷将军跟炮仗似的,这是为何?”
裴不澈笑了笑:“殷寄真要强,不喜欢别人提她受伤。曾经旁人告诉她淮陵王很厉害,结果她三天两头跑我营里来要跟我比试。”
“那结果怎样?”孟红檐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亮的,满是希冀。
裴不澈从容道:“结果我打不过她。头几次还尚可,次数多了她摸出些门道,渐渐的我便打不过她胡搅蛮缠的近身功夫了。殷寄真虽带兵打仗不如我,但单论打架,我还真打不过她。”
孟红檐蓦然一笑。
回到府中,裴不澈一头扎进了池子里洗澡,出来时孟红檐正披着衣服坐在案旁看书。
良辰灯光簇如豆,灯色映在她的脸庞,把脸打出了一圈细细的毛边儿。
裴不澈坐到对面,撑着头看她,犹豫道:“阿檐,你我成亲许久了,还是一口一个殿下的,是不是有些……”
“有些什么?”他话里有话,孟红檐也不是吃素长大的,稍稍一听便理解了裴不澈的意思,但还是存了心思去故意逗他。
裴不澈抱着她道:“别家的夫妻哪有这样称呼的,阿檐不觉得有些生分了吗?”
孟红檐恍然大悟似的点头:“那你想听我叫什么?”
裴不澈的脸倏地一红:“叫什么都行,就是别喊我殿下了。”
孟红檐眼波流转,坏笑着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那临安?澈哥哥?夫君?”
这声轻唤带着温热气息拂过耳垂,裴不澈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何曾听过这般亲昵的称呼。
偏生孟红檐还要使坏,又软绵绵地唤了声:“澈哥哥怎么不说话?”
“你……”裴不澈耳尖红得滴血,将人打横抱起:“看来夫人是存心要为难为夫。”
孟红檐惊呼一声,慌忙环住他脖颈。窗外春雨淅沥,满庭海棠洗得娇艳。
她被放在锦被上时,发间步摇在枕上敲出清脆声响。孟红檐大声道:“裴临安,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所以这辈子我就得爱你啊。”裴不澈撑在她上方,指尖缠绕着一缕青丝:“阿檐这会儿躲什么,方才不是唤得很高兴?”
孟红檐伸手抚上他眼尾那颗泪痣:“澈哥哥这里,好看得很。”指尖顺着鼻梁滑下,点在微启的唇间:“这里也是。”
话音未落便被封住唇舌。纠缠间她模糊听见裴不澈叹息:“早知阿檐这般会撩拨人……”
雨声渐密时,孟红檐蜷在裴不澈怀里,指尖在他心口画圈:“如今才想起来让我换个称呼,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裴不澈捉住她作乱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现在叫一辈子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