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2012年1月4日的谈话之后,大家吃饭都不积极了,只有周志一如既往地在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去余有为房间洗菜。
他敲了门,推门进去就听见余有为在咳嗽,咳得很凶,单手撑在落地窗上咳得浑身震颤、直不起腰。
周志极快地拿玻璃杯接了一杯水递过去,“咳这么厉害?”
余有为放下捂在嘴巴上的手,半握着搭在腿边。他用撑玻璃的那只手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摇头说:“没事。”
周志的视线在他握在腿边的那只手上瞟了瞟,挪到余有为脸上。余有为的脸色非常苍白,映得那张咳嗽过的嘴异常的红,红得不正常。
周志皱眉,想让他去休息,自己来做饭。但对方好像是一个喜欢硬撑的人。他便没再说什么。
菜洗好下锅了,悦凌凌几人才陆续过来。张情是最后来的,提着一瓶红酒坐下,一边拔木塞子,一边问:“你们喝吗?”
悦凌凌摇头,陈宇南把杯子递过去。余有为拿着长柄锅勺,回头说:“也给我倒一杯。”
平月抱着她那个保温杯,张情扫了一眼,嗤声:“无趣。”
平月说:“钱晓文没来。”
悦凌凌盯着陈宇南手里的玻璃杯灌满深红色的酒,笑眯了眼。她笑眯眯站起身,“我去叫。”
出门前还看见张情将自己的酒杯倒满,端起来抿了一口。
她的欢喜快要抑制不住,差点笑出声,脚步轻快。钱晓文的房间就在余有为隔壁,她用力拍了几下,大声喊:“吃饭了!”
“钱晓文!”
喊了几声,没人应。她不敢去开门,又喊几声后回了余有为房间,说:“还没醒呢。”
周志:“那我们先吃?给她留一点。”
大家很无所谓。
余有为喝了一口酒,抽一口烟,望着窗外的暴雨叹气。
悦凌凌拼命刨饭,生怕吃慢了就吃不着了。她刨饭的时候,拿眼睛从碗的上面看对面的张情,张情在喝酒,喝一口放下酒杯,说:“今天这瓶有点涩,味道不纯。”然后夹一块白切鸡吃。
周志问哪一年的?张情说82年。周志笑道:“你前两天拿67年的,今天拿82年的,当然没那么好喝。给我来一杯尝尝。”
张情倒一杯递给他。他喝一口,说:“确实没前两天的好喝。”
悦凌凌愈发迷惑了——很显然张情提的这瓶酒是她加过药的,为什么张情喝完两杯了,一点事没有。陈宇南也没事,余有为也没有。
周志看向悦凌凌,“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样子。”
悦凌凌匆匆摇头,“没。”又开始刨饭。
周志没追问,随口感慨一句:“小文不是这样能睡的人啊……”
悦凌凌:“你怎么知道,万一昨晚熬通宵了呢。”
梁威也因为这句话看向周志。不知道是不是职业病的关系,他的眼神自带审视,就像在看嫌疑犯。周志立刻抬手做投降状,“别这样看我,就是不对劲才这样说啊,每天去叫她都是在睡觉,怎么今天就突然叫不醒了。”说完他问平月是不是。
平月说是。每次去叫钱晓文确实在睡觉。
余有为抖了抖烟灰,说:“去看看吧,别真的出了事。”一想到赵淑萍没了,他就心有余悸。
梁威第一个站起来,大步转去隔壁,“钱晓文?”他拍着门叫。
没人应。
周志说:“不对劲吧,睡得再死,叫了这么大半天,也能应两声吧。”更何况最初是悦凌凌来叫的人,她那嗓子,他们坐在余有为房间里都感到刺耳,门拍得嘭嘭,像地震似的。
梁威直接拧门把手,很意外地开了。
绕过入门的金属立柜,入目就是钱晓文跪匍在一具尸体上,睡着似的,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冷白色的射灯打在他们身上,格外的阴冷森寒。
他们的身边还有一张担架,放着另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
梁威脸沉得吓人。悦凌凌从背后探头看一眼,登时爆发出尖锐的惊叫。
……
钱晓文死了。
说不清是怎么死的,房间里没有搏斗过的痕迹。她匍匐在尸体身上,那种姿势,像拥抱自己的爱人。尸体枕下的担架角落里别着一个名字:胡浩。
另一具尸体的脚踝上系着铭牌:蔡乐康。
不认识。没听过的名字。
梁威封锁房间,不许任何人进入。已经死三个人了,傻子都知道凶手是冲他们来的。
他们需要警察,要警察来。
电话打不通,没信号。老式座机也打不出去,连电视都放不了了。
他们是瓮中之鳖,一个接一个地死。
饭吃不下去了,大家心事重重,坐在余有为的房间里。悦凌凌慌慌张张,抬板凳砸落地窗。落地窗纹丝不动。
没人有心情去管她。
周志说:“要不再谈谈12年的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
“12年关我什么事!”悦凌凌一把扔掉板凳,“我才几岁,记得个屁!”
张情扫了周志一眼,“凶手不会就是你吧?12年真要发生什么,假设,假设说真关我们的事,你一直问,是想听我们忏悔来满足你的变态欲吗?”
周志笑:“你这么不愿意提,不会真的做了什么吧?杀人?”
张情的脸色菜如死灰,那一向似笑非笑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起来。
周志:“猜中了?真杀人了?不是吧……”
张情哼声:“杀了人还能坐在这里?”
周志:“畏罪潜逃呗。”
张情盯着他,“你呢?执着于这件事,你做什么了,让你这么不安?”
周志耸肩:“错过了救人时间而已。在道德层面,救人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可不救也没关系吧?”
张情嗤笑。
“我可以大方说出来,因为我不觉得我有问题,救人不是我的义务和责任。”
周志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反正无聊,都说说呗。说清楚了,说不定能出去。”
梁威掉身走了。
“诶……”
周志对张情笑,“看见没,还有一个比我更不安的人。”他盯着梁威的背影,喃喃,“在怕什么呢?”
随即转头问陈宇南:“怕吗?”
又问悦凌凌,“怕吗?”
最后问平月。
平月捧着保温杯,“有一点。”
悦凌凌拔高声音,不知道是在给自己壮胆,还是故意说大声些好让所有人听见,“怕什么!又不管我的事,我没做什么,还能杀了我不成!”
话是这样说的,其实心里很虚。她希望所有人死,这个所有人里面可不包括自己。她自己要活着离开这里,活着回去。
周志抠着下巴,“其实我也挺好奇的,12年,小悦、陈宇南、平月,你们三个人才五六七岁吧,晚上十点都在家里睡觉吧,能做什么呢?”
“假设他们的死和12年那件事有关系,那不管他们是五岁六岁还是七岁,只有出现在这里,必定有关系。”
张情说,“所以你要说清楚,那晚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大家听着听着就能听出问题了。”
悦凌凌难得附和了张情一次:“对啊。”
平月说:“我也很好奇。”
“那晚……”周志刚刚起头,余有为又开始咳了。咳得突然又迅猛,他弯腰往地上咳,面前的酒杯被打翻了,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
大家都吓住了,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余有为一下子栽在地上。他很胖,圆滚滚的一条,栽下去时根本团不稳,往侧面一翻,仰躺着。
悦凌凌蹲过去时,一团血从他的嘴里喷溅到悦凌凌脸上,悦凌凌懵了,呆愣愣地蹲在原地,紧接着尖叫起来,跑进厕所去了。
周志和陈宇南立刻将余有为扶起来,他太重了,完全扶不动。梁威冲进来,三个男人合力将余有为拖到床上。
余有为还在咳,咳的时候,人像爬行的蜈蚣一样耸动。
周志拍着他的胸口,用毛巾擦掉他嘴边的血。陈宇南和梁威给他翻身,让他侧着,省得血倒流进咽喉呛住。
又是一团血从嘴里流出来,流到白色的床单上,登时染得鲜红。悦凌凌出来看见,想起钱晓文房间的惨死,又是一声尖叫,躲进了厕所。
“你烦不烦!”张情厌恶地皱眉,“叫叫,叫死啊。”
隔着门,悦凌凌颤着声音骂:“关、你、屁事。”
……
余有为咳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人非常累,困倦,眼睛一眯一眯地想要睡觉。
周志想说让钱晓文看看给他吃点什么药,转头往房间里寻了一圈,没看见钱晓文,才突然想起钱晓文已经死了,就在隔壁房间。
周志说:“吃点维生素吧?”
陈宇南抓过柜子上的两瓶维生素,说这儿有。他们倒了几粒出来,喂余有为吃了。
吃完药,余有为闭上眼睛,睡着了。
房间陡然静下来,安静的有点可怕。
周志说:“前几天就看见他在咳,问他,他也说没事。”
陈宇南说:“看起来像肺癌……”
周志:“那是老毛病吧?他以前没发现吗?”
没人知道。张情闻着一屋子血啊饭啊菜啊的怪味,忍不住皱鼻子,直接回房间去了。
陈宇南和梁威也离开了,平月随后走的。
周志快速收拾了碗筷,把垃圾丢掉,地上的玻璃和血扫了,也走了。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余有为呼吸时的重重出气进气声。
悦凌凌隔着厕所门听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走出来。她站在余有为的床边,缓缓蹲下。手搭在床边,下巴枕在手背上,盯着床上的那摊血,有些疑惑地去看余有为的脸。
余有为长着每一个中年男人都有的脸,蜡黄,油腻,发福,隐隐约约没剃干净的络腮胡子。厚嘴唇沾了血,红得不正常,深黑色的眉毛紧紧皱着,像在做噩梦,一脸不安。
悦凌凌歪头。是他本来就有病,还是喝了酒的原因?
正想着,余有为忽然睁开了眼,有一刹那的清明,随即视野朦胧。他呆呆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张年轻的脸,小孩团起手来,是枕在下巴下面还是捧着脸,那样看他。
模糊的影子渐渐和那一晚重叠了。
余有为颤抖着声音问:“是、是你吗……?”
悦凌凌:“谁?”
余有为哭了一声,闭上了眼。悦凌凌再问时,他又睡着了。
莫名其妙。
她站起身,拍拍手,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