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为急匆匆地跑去找赵淑萍,他不认为自己这样是感冒了,他害怕,心底深处蔓延上的恐慌几乎要淹没了他。在这个无数巧合组成的房子和人里,有个熟人在身边总会让人感到轻松。
他需要轻松。
一边跑,一边摸出烟塞到嘴边,打火机的火焰卷上烟丝时,他忽然想起周志让他少抽烟的话。
好像是不该抽烟,但烟在嘴里,让人有安全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依赖烟,非常的依赖。余有为仔细想——他不敢想别的,只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来挤满自己的脑袋,让自己别去在意恐惧的感觉。
是从刚开这里开始吧,他在申请表上写了自己喜欢抽烟,随便填的。却没想到,出餐口每天都会出烟给他,有时候一包,有时候两包,有时候一整条。
全是很贵的烟,300一包的大金砖,两万一条的富春山居。他只在很高级的酒桌上见过——老板招待贵客才拿出这种烟来抽。他老板平时都抽不上这么贵的。偶尔年节的时候,老板也会发一包给他,后厨房的人都羡慕极了,让他散一支。
他舍不得,他的工资虽然挺高,但这种好烟,并不是想抽就能抽上,有时嘴巴馋想来一根,一想到那价格就踌躇到不行。而且这种昂贵烟,普通烟摊上没有。
余有为自己也带了烟来,很便宜的,十几块钱一包。和这些高级烟比起来,他登时将自己的烟丢进衣柜里,每天抽着出餐口送来的烟。烟味确实很香很高级。让他着迷。
他说过,每天多抽两包,没几天就能把夏令营的报名费都赚回来,甚至大赚一笔。就是有这样的想法,他一直抽,不断地抽,因为他知道,离开这里后很少有机会再能抽上这么好的烟了。
烟是非常容易上瘾的东西,他就上瘾了,对这些昂贵的好烟。
直接推开赵淑萍的房间门,往里面扎头进去,第一眼就被匍匐在地的人吓得呆立在原地。
烟烫了嘴,余有为张开嘴,烟蒂掉在地上,在地毯边缘戳了一个洞,青烟丝丝缕缕的飘着。
“赵姨?”他颤抖着腿,跪在赵淑萍身边。鼓起很大的勇气才伸手探到赵淑萍的脖颈处,还是跳动的。
还好还好。泄气一样跌坐在地上,他狠狠吐出一口气,将人抱上床,立刻去拍响了隔壁钱晓文的房间。
……
钱晓文正在换内裤。下\体的感染让她一天换十条内裤不止。换完就洗,洗完放到浴室开热灯照,然后继续修复尸体。
她很忙,非常的忙。她怀疑出餐口不出餐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她一直没交作业,也许她多交几次作业,将前面没交的日子补齐,或者修补完整具尸体,出餐口就会出餐了。
她是这样想的,于是一有时间就对尸体进行修复。明明很困,也拼命狂喝冰冻的冷水去困。
房间门被拍响的时候,她有点烦,听见余有为说赵淑萍昏倒了,更烦。
不想去开门。余有为一直在拍门。只能忍着烦躁,去开了门。
余有为急促地让她去看看,神情非常的紧张。
钱晓文皱眉,这个人对赵淑萍是不是多余上心了?随后一想,算了,万一真死了人,非常麻烦。尽管她有时候挺想赵淑萍死的,死了就不会张嘴把她房间里的事情说出去。
她转进赵淑萍的房间,翻了翻赵淑萍的眼皮,用赵淑萍测血压的仪器测了测血压,又量了量温度——总之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又不是医生,就很装的这里做做那里瞧瞧,最后说:“没什么问题,短暂性昏迷。等她醒吧。”
余有为大松一口气,跌坐在床边。整张床重重地往下陷了馅。
钱晓文古怪地看他一眼:“她是你妈啊?这么担心。”
余有为怔住。
“我……她不是在我房间里摔倒的嘛,不能不担心啊,万一真出事了,怪我头上,我也赔不起啊。”
钱晓文懒得听,掉头往屋外走。刚走到门口,她又转回身来,问余有为:“你什么时候来的?”
余有为:“刚才啊,一进来就看见她趴在地上,吓死我了。”
钱晓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充满狐疑。
余有为不解:“咋了?”
钱晓文问:“你这么担心她,中午没来看她?”
余有为尴尬,他就这样跑一趟都让她以为赵淑萍是他妈,怎么敢天天来看。他说:“中午是小悦来送的饭。”
钱晓文:“送了就走了?”
余有为:“对啊。”
钱晓文:“饭吃完了?”
余有为:“吃完了啊。”
刚才悦凌凌送完饭回房间,他特意看了眼碗,碗是空的,看得出赵淑萍的胃口很好。
钱晓文古怪地笑了一下。余有为有点紧张,问了两遍:“咋了?”
钱晓文摇头,说:“没事。”
她记得,昨晚,赵淑萍在房间里嘶吼嘶叫,非常痛苦的声音。后半夜就没声了,如果没猜错,赵淑萍在后半夜就晕倒了。今天中午悦凌凌来送饭,怎么可能没看见?
没看见的原因有两个,要么饭没送到赵淑萍房间里,被悦凌凌在别的地方吃掉了。要么悦凌凌看见了,什么都没说,自己吃掉饭,和平常一样将空碗送回余有为房间。
真有意思。
看不出来悦凌凌那个表面上老实乖巧的孩子竟然会这样玩。
钱晓文回了房间,坐在尸体边,一边笑,一边修复尸体。有时想起悦凌凌胆小、乖巧、老实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隔壁房间里,余有为坐在床边,看赵淑萍。看了许久,不见人醒,他又挪到窗边去抽烟。
烟点上,又想起赵淑萍还在昏迷中,顿时匆匆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抽。
来的时候想着赵淑萍是自己在这里最熟悉的人,可以彼此聊聊天缓解一下心底的恐惧。结果,赵淑萍先倒下了,让他更加恐慌。
前天来看赵淑萍,她虽然摔断了尾椎骨,腰也疼,精神状态却是好的。
怎么一天过去,变成这样?
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很慌,心慌手乱。
拿着烟的手在静悄悄的颤抖。
脑海里乱糟糟的,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刚来这里的时候,一切都是好的,这才一个星期,就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那样漫长和难熬,也想起刚才钱晓文奇怪的问话……忽然,他顿住了。
——赵淑萍是什么时候昏迷的?
——中午悦凌凌来送饭时,是昏迷的还是醒着的?如果是昏迷……
——钱晓文一定知道什么。
他盯着钱晓文的房间门,她就住在赵淑萍的隔壁,赵淑萍有事,她一定会听得见,一定是这个房间里第一个知道的人,还有住在赵淑萍另一边的张情,也知道。
视线从钱晓文房间门扫到张情房间门。三道门,只有赵淑萍的门开着,两边的门都关得死死的。
他想去拍钱晓文的门,想问问钱晓文到底知道什么事,转念一想,那个人刚才不告诉他,这会肯定也不会告诉他。他去敲响了张情的门。
屋里没声音。
他往张情隔壁看,隔壁是梁威。隔了两个房间,梁威应该是不知道。
顺着走廊,他一间房一间房地走下去,梁威隔壁是周志,周志隔壁是陈宇南。陈宇南的门敞着一条缝,不知道是没关拢还是故意留着缝。路过那条缝隙,往里看,能看见张情和陈宇南躺在窗边的躺椅上,躺椅背对门口,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却能玻璃窗上看见他们的身影。浑身赤裸。
余有为替他们带上了房间门,再往下走,陈宇南隔壁是悦凌凌,悦凌凌隔壁是平月,平月隔壁是楼梯口,楼梯口另一边是范明胜,范明胜隔壁是他,他的隔壁是钱晓文。
他们在二楼围成圈。
站在悦凌凌门口,余有为静静立了许久。隔着一道门,悦凌凌在刷习题集,哼着歌,心情愉快。因为她今天吃了挺多,肚子非常的饱,饱到她看题看不进去,但心情十分美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往门口看了看,就是很平常的一看,随后收回视线,继续拿着习题集捧在手心,靠进椅子里。她打了一个饱嗝,喝进胃里的汤涌了上来,刺痛了鼻腔。她揉揉鼻子,将那点汤水又咽了下去。手拿过饮料喝了一口。
放下饮料时,门被敲响了。
“谁啊?”
她一面问着,一面将腿从桌上拿下来,塞进拖鞋,趿拉着去开门。
敲门的人没出声。
悦凌凌也没什么防备心理,或许是正得意忘形,很顺畅地直接拉开了门。
看见门外的人是余有为,他脸色很不好,神情沉重。悦凌凌忍不住心脏猛跳一下,脑仁被笔尖戳死了似的骤然空白。
她下意识就要关门。余有为眯起眼,一巴掌拍在门上,阻止她。
“你中午去送饭,赵淑萍跟你说什么了?”
悦凌凌喉头发紧,颤颤巍巍:“没、没说什么啊……”
“她让你给我的东西没给?”
“啊?什么东西?”
“她没说?”
“说什么?”
“是没说还是不能说?”
悦凌凌“嘭”的炸了,浑身血液上涌,整张脸涨得通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余有为冷笑:“不知道?”
那讥讽的笑意深深刺痛了悦凌凌,所有人都知道赵淑萍挺喜欢悦凌凌的,她做出那样的事,和狼心狗肺有什么区别?
悦凌凌才不这么认为,她认为一切都是赵淑萍活该,如果前天赵淑萍没有那样怨恨她,她就会一直把赵淑萍当一个很好很好的奶奶,绝对不会这样。
一切都是该的。
“你让开!”
她红着眼,大喊。
动静太大,各个房间的门打开,所有人都到了走廊上,朝他们这边看。
周志走过来问怎么回事,梁威也过来了。
悦凌凌心慌得厉害,她怕被人知道,她害怕。她紧张地盯着余有为,手里非常用力地拉门,想将门关上,将自己关在屋里,这样,这样……大家就不会知道了……
余有为嘲讽地笑了一声,说:“我刚才去看赵淑萍,看见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就想过来问问她,中午赵淑萍是什么情况。结果她……呵……”
“张情,你住在赵淑萍隔壁……”
“别这样说。”张情立刻打断他的询问,单手搭在门框上,“我这两天住这边呢,没回房间。”
说完,她笑嘻嘻地望向悦凌凌,“你把赵淑萍怎么了?你俩一个小孙女一个老奶奶不是关系很好嘛,怎么,生了仇恨啊?”
“你胡说什么!”悦凌凌涨红了眼眶,恶狠狠地瞪着张情,“谁和她有仇了!”
张情嬉笑:“哎呀,没仇就没仇嘛,你凶什么凶。”
梁威对悦凌凌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悦凌凌目光躲闪地左右看,嘴巴蠕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所有人在看她,每一双眼睛都是那么讨厌,就像她是什么大恶人,用那种审视、打量、戒备的目光盯着她。
悦凌凌感到浑身发毛,前所未有的慌张。
她知道,只要她说了,就完了。所有人都会防备她,把她当成罪人,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还会说范明胜也是她杀的。
年纪轻轻,看不出是这样的人——悦凌凌几乎能想象这种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
她仓皇逃窜进了房间。
他们围在门口。
悦凌凌抱着肩膀,缩在床边的角落,埋着头,将自己藏起来,不敢去看他们恶意慢慢的视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嘀嘀咕咕,喃喃自语。
“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