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剪影上看,那人歪头抱臂,好像也有点不服气。
“你为什么总关心别人冷不冷?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要怎么给你统一的答案?”
被人点破,阿邱灵光一闪,这才想起她今天忘了提醒终止式的长官们注意保暖……反倒是关心起了相对遥远的女装怪人与美少年们,登时心情有些复杂。
“……我也不需要统一的回答。”
那人没接话,“哐啷”一声,把提在手里的靴子扔向鞋架——准确来讲,是用靴子把鞋架击退了两厘米。接着,他迈步走向卡座,指尖搓火、点燃了桌上的矿油灯,沉甸甸地陷进沙发里,吐出长长一口气——哎呀,原来是烟。
被阿邱忽视的星火在他眉眼间跳动。幽暗的光源下,卸去烟熏大浓妆的他,哦?不得了,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了——也是一位美貌惊人的绝世大帅哥哇!原谅阿邱吧,她实在很难用高雅的词汇去形容这份独属于俗世间的美,等下次遇到什么空谷幽兰再努力翻词典就是了。
一个小心愿得到实现,在原谅人群的几小时后,阿邱又原谅了生活。
什么心愿呢?
很久以前,她也是在这样的时节游历到卫城圣湖的。雪山上气温很低,开了春,通身透明的冰棱柱还悬挂在房檐上,宛如一道道浓缩了时间的瀑布;阳光近在天边,由它们五光十色地推搡着,好不喧闹。
那时候的阿邱就对男生有些色色的想法了,面对如此美景,俗人如她是这么许愿的:要是将来能遇到一个能让她联想起这副场景的同龄男性,那该是多么幸运啊!
他人的美貌串起了当下和过去,也稍稍抚平了焦躁的心情,阿邱在对面沙发上坐好,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欣赏。
男人的微笑被灯光染上一层暧昧的暖色:“我好看吗?”
“好看!”
“可我不喜欢女人。”
“啊?这还能影响到外貌吗?”
微笑和暧昧全被他“噗嗤”一声破了功:“不能。”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开玩笑的。”
“什么?”
“没什么。”
阿邱认为,这段对话比梦呓还要没逻辑。
感受到对面交流兴致缺缺,她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视觉上,并傲慢地调用了个人审美:这位天使到底怎么想的,浓妆艳抹和曳尾裙分明一点也不适合他!像现在这样天然去雕饰的日常打扮才对味。如果非得穿女装,也不是没有清爽的居家款可供选择嘛。
此外,不得不说,他初登场时那种风格,可能比较适合……前提是当事人得同意,不同意就算了,对不起对不起……比较适合鸫。
故而阿邱有种直觉:这个人是被迫穿女装的。
她承认自己是有些双标了,无论牧笛穿得合不合时宜——即便这位壮汉合乎主流印象地戴着厨师帽,也不会引起她深入分析的兴趣。
男人的姿态很是松弛,穿着拖鞋的双脚划着大弧线放到桌上:“哦,忘了自我介绍。”
说什么“忘了”,骗小孩呢,肯定是他刚才没找着合适的开口时机,现在又不好意思承认——阿邱接着深入分析道。
“我叫苏西,请多多关照。”
他没有介绍身份和职业,说明他不好意思介绍,那么极大概率,他是这里的舞男。
阿邱在沙发上四处摸摸:“你落了东西吗?我来帮你找。”
“没落东西,我刚从外面回来。”
舞男也需要出差的吗?这份工作也并没有那么轻松呢……
又或者,他出的根本不是差……这句字少,没有可信度,嗯嗯。
沉默中,苏西和阿邱对视了一会儿,摁灭烟头,略微挪开了几寸:“小姐,请不要那样盯着我看。”
“噢噢,好的。”阿邱往后一仰,把扰人的目光转向了天花板。
苏西带着笑意,懒洋洋地盘桓在寒暄的死胡同里:“该说点什么好呢……欢迎来到夜之窟?”
“不欢迎盯着你看的人来到夜之窟?”
“我可没这么讲。”
“是么?和你不一样,我比较喜欢有话直说。”
“请你直说。”
“——比起你们的老板,我更愿意让你来当导游。”
“导游啊……如果你能接受无实物口头游览的话,我很荣幸。”
阿邱动动脖子,翘起二郎腿,把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你确实应该感到荣幸。”
微弱的光线中,苏西镜像模仿了她的动作:“天一黑,你就会忽然换一种性格吗?”
“不一定是以天黑为分界线,其实我也搞不太明白……你接着说,无实物我也想听,无实物,呜呼!”
苏西没有接着模仿她的手舞足蹈:“好,既然你这么感兴趣,那我就简单讲两句吧,咳咳!夜之窟这地方啊,和你理解中的普通黑街不太一样,这么说吧,它是背阴处中的背阴处。”
“我理解。每个小镇都认为自己家的黑街是世上最黑的街。”
苏西莞尔:“听起来,你去过很多地方?”
阿邱没有正面回答。她也用指尖搓了搓火星,但并没有点燃第二盏灯:“黑街的好处嘛,就是不方便向阳的人都会被这里收留。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迟早都会回到向阳处的!”
苏西靠回沙发背,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看起来是不想再聊这个了,拍了拍手道:“还有,我必须要恭喜你逃出生天——从虚伪的终止式与虚伪又愚蠢的神殿戍卫队手上。”
咦?作为一个舞男,他知道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都“浓缩时光的瀑布”了,他可能早就混成头牌了吧。
阿邱重重叹气:“可别提了,这不叫逃出生天,这叫高攀不起。”
“高自尊如你,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我算哪门子的高自尊,我那自尊心都低到尘埃里了……”
“邱小姐,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好消息是,苏西不知哪点被触动,莫名其妙地卸下了一些伪装,“白天离开广场后,你又遇到新问题了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聊一聊吧。”
“可以吗?”
接下来,阿邱犯了一个社会新人经常犯的错误:交浅而言深,在刚认识的人面前过度自我暴露。
由于克洛诺斯难以深入分析,“那就讲讲我这两天遇到暴躁公主病、势利眼大树墩与臭脸小矮子的事吧!”
她把新旧问题混在一起,添油加醋地吧啦吧啦讲了一大通,最后自己做总结:“反正,大家都很讨厌我,讨厌的形态还各有不同:要么公然表达偏见;要么客客气气地给我闭门羹;要么就是强行教我做事,教完了再给我闭门羹……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也没提太高的要求呀,怎么现在连日常活动都没法开展下去啦?”
话说一半,她隐隐觉得这样不太好,却也愈发好奇苏西的反应,于是硬着头皮讲了下去。
最终,苏西在她描述的三种情况中取中间值:“比如说?”
她的结论是从吧啦吧啦一大通的例子中总结的,还在这“比如”呢?车轱辘也不带这样的,果然另有所图的人都把敷衍摆在明面上。
阿邱一身的劲儿都散了:“很多很多,衣食住行都出大问题。比如,在衣服上缝几只口袋也会遭人白眼——在另一个人眼中,那可是福星的象征呢!”
“你有想过原因吗?”
“当然想过,肯定是发型的问题。”
在提出挽回口碑的建设性意见之前,阿邱的倾诉对象被逗笑了,伴着越来越难以克制的咳嗽声。
阿邱听出不对:“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事……咳,一点小伤。”
“那个动静绝对不是小伤吧!你也不知道包扎一下……”
“我这不是忙着跟你做心理辅导么。”
辅导出啥了呀他倒是说说!
阿邱着急地站起身:“有没有绷带?还有消炎药!止痛片!用不用去医院?……”
苏西指了一下她身后的沙发:“不去医院。药在那边的扶手底下。”
明明刚才摸了一圈,这么大一个药箱却被阿邱忽视了。
她把药箱递过去,懊悔道:“我是不是耽误你治疗了……”
苏西没用绷带,打开一瓶药干吞了几粒,尽职尽责地续上了心理辅导:“接着说你的事。你仔细观察过那些讨厌你的人吗?”
知道他不是故意要敷衍的,只是力有不逮,阿邱也原谅了他——不过,什么药的疗效这么立竿见影?一会记得问一下。
“你要说仔细观察的话……”
豆子警官长什么样来着?她忽然记不清了。
这是因为他早上情绪不好,阿邱有点害怕,就没敢仔细看他。
哦对,旅店老板她仔细看过了!脖子特别粗,听说这样的人更容易情绪激动——搞了半天,还是生理因素吗?
那么新人审讯员又是什么问题呢?
看她掰着指头细细回顾的样子,苏西微笑道:“对吧,根本不是发型的问题。我倒觉得,像你这样天真感伤、支离破碎、飘飘忽忽、浑身死气的人,没准对异性还有种特别的吸引力呢。”
阿邱一听,眉毛都拧成结了:“什、什么意思,干嘛突然拍我马屁?而且你那些形容都跟我正好相反,要是我有吸引力,那也应该是因为乐观向上、耐力惊人、智勇双全、诚实谦逊、从不轻言放弃之类的吧……”
“所以我说,你一点也不了解自己。”
“你才认识我多久啊!你有我自己认识自己的时间长吗就在那里大放厥词……”
“而且,你这样的状态——”
“不要自顾自地往下说啊!”
“——会让我想起那些出狱之后三个月内自杀的囚徒。”
阿邱咽了口唾沫:“行,一个个的都是民间调律师……”
“好在你已经进入了亢奋期,还能趁此机会快速完成一些事情,那么,先在这里祝你好运啦,鼓掌鼓掌!”
苏西把手伸到她眼前,响亮地拍了三下。
阿邱避之不及:“你凭什么这么笃定,你是会读心魔法还是怎么着?大言不惭!”
“我不会读心魔法,但你听过一句话吗?世间的一切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包括我和你吗?”
“什么话都说破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