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寻不到,求不得。如何?”
——“饮鸩止渴,无所不惜。”
*
疯了,都疯了。
谁能接受呢?谁能承受呢?
他们习以为常地享受胜利后的和平,理所当然地厌恶她、仇恨她,在她用生命换来的守护中,任由她孤独痛苦。
整整五百年。
五百年,那么多数不清的日夜,每一个都浸透罪孽。
*
那天的超大混乱,学院花了很大力气才摆平,没有泄露出真相。
失控的其他人被分别隔离起来,直到趋于稳定才被放出……这些丝毫不能影响赫菲斯托斯,他没有任何心力理会外界的一切。
赫菲斯托斯从那之后没有去上课,也没有去做实验,只是日复一日地枯坐在工作室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整个空间寂静得只有电流机械流动的微弱声响。
偶尔有人从楼下经过抬头,就会看见他整个人连同那双红色的眼眸都灰暗得像一台废弃生锈的机器,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就算如此颓废,也没人敢说上一句,毕竟和其他发疯成魔的几位比起来,赫菲斯托斯这样已经谢天谢地了。
所以啊,他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啊……
赫菲斯托斯想哭,但他发现已经流不出眼泪。
——有什么资格哭呢?
——你也是凶手之一啊。
他想关闭身体的所有机能,如果死不了,一直沉睡也好。
但那个死老头强行唤醒了他。
赫菲斯托斯想说对不起。
可是,说给谁听呢?她不在了,一切道歉和悔恨都是苍白的。
赫菲斯托斯还想疯,就像其他人一样,但身为人造人的他也做不到。
连疯狂也不被允许,多么可悲的家伙。
赫菲斯托斯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人造人的身份。
在同样的消息来临时,他们尚且会一股脑儿地不愿相信,而永远理性的机器在发愣的同时已经计算出事情的真实度。
[她伤害你,她伤害学院,她已经背叛,她是敌人。]
[你是道道尔学院的老师,你是校长的儿子,你必须守护学院。]
[你必须消灭学院的敌人。]
战争不允许感性,身份不允许退缩。
所以他们必须牺牲私心,必须站上前线,必须将身为敌人的她推向灭亡。
这是正确的,“魔女”证明了过往的虚假,她是叛徒,背弃光明、杀戮无道,践踏他们的信任与真心,死不足惜。
——这五百年来,他都是这么想的。
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有后悔吗?
你有怨恨吗?
……应该没有吧,否则,为什么要笑呢?
更疼了。
很疼吧……小东明明是个连削苹果都做不好的笨蛋啊……为什么这样的笨蛋要去思考如何死亡啊……
如果、如果当时你能自私一点,我能勇敢一点……如果当时我能陪在你身边……如果一切能够重来……
……
但赫菲斯托斯知道没有如果。
悔恨,悔恨,悔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叠加,发酵。
我知道,我不配……但我很想你。
*
不知道过了多久,弗雷忽然找上门,说要邀请他一起让小东回来——
“复活”。
这是一种和世界规律作对的禁术,千万年来有各种关于它的讨论作为传说流传在世界各地,零碎、神秘……且危险。
任何试图进行复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代价、生命力、反噬……这些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一命换一命已经近乎奢望,更别提其他。
但扑火的飞蛾们只能感觉到不断上瘾的温暖和光明,看不见被烧毁的身体。
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罪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尝试的。
胸腔中的信封剧烈颤动起来,他却强行无视了,尽管他隐约知道这代表什么。
“……好。”
我……我真的很想你……
小东,对不起……
*
这是一个由弗雷最先萌发的念想,他先说服了自己,又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办不到,接着说服了其他人。
于是他们着手准备“复活”了。
这个沾满疯狂与偏执的计划,在融合了无数心血和日夜、历经数不清的试验成败后,终于演算出了最可行的方案。
他们不知疲倦、不计代价地去做一切准备,直到只差最后一步。
*
房间里充斥着濒死般急促的呼吸。
“所……所以……”
卡戎捂着仍然疼痛的脑袋,不停吞咽喘息,眼神涣散,喃喃呓语:“最后一步……是我?”
洛基始终专注地凝视着膝上女孩儿的沉沉睡颜,双手轻柔盖在她的耳朵上,眸里嘴角全是餍足笑意,听见这话才有了点反应,施施然抬点眼:“不全对。”
“最后一步是去冥域找到小爱的灵魂然后带出来,只有摆渡人能做到,所以只要是个摆渡人就好,具体是谁无所谓。”
洛基戏谑地勾起唇,眯起眼:“冥族一直对摆渡人严防死守,加上他们从不踏出冥域……所以还是要多谢你啊,省了我们不少工夫。”
卡戎听着只觉浑身冰寒颤抖。
因为他看见了计划——
找到摆渡人后,有光明力量优势的弗雷作为先锋先入冥域试探,如果顺利,其他人再进搜寻。
如果不顺利、或者没有找到摆渡人呢?
——强闯。
——凭这经过战争洗礼后的十份顶尖力量,轰开冥域的大门,掘地三尺,不死不休。
[冥域与世隔绝,活人进不去,鬼魂出不来。]
[所以,必要时,制造点混乱和杀戮,没有意见吧?]
[嗯。]
疯子!一群疯子!
怎么可能允许带走已逝灵魂?对抗生死定局之后又想挑起对冥族的战争吗?!
关键是、关键如果是他们联手的话……十人战冥域……真的有可能发生啊!
如果他们真的强闯冥域寻找鬼魂……只能说万幸没到那一步。
“那……”
卡戎喘口气,瞥了眼没有受到打扰一直熟睡的东方爱,艰涩道:“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又是在搞什么?”
在说什么都清楚,都是些当年轰动的小事——
弗雷和该隐,全部换上管家的服饰搬进同一间宿舍,一个性情大变做了实战课的“魔鬼教师”,一个没了在战争中的记忆只在必要场合管理特卫队;赵公明换了与冷酷形象大相径庭的骚气红袍;阿努比斯把自己栓进黄昏庭院;赫菲斯托斯增加了“书童惩罚”;托尔脱去了王子殿下的礼服;至于自己,留在学院却从不现身……
是啊,变成现在这样……果然局外人无法领会这份痛苦,也无法理解呢。
洛基笑了起来,衬得张扬面容和如火红发好看极了,却不明亮,是卡戎熟悉的、毛骨悚然的诡谲粘稠。
“一千多年,太久了。”
他眷恋地将指腹搭在女孩儿的脸颊上,仿佛想到什么,有些愉悦地扬起嘴角:“变化那么多,小爱回来要是认不出、或者害怕了,就太糟糕了。”
“所以,为了迎接小爱,一定要……”
卡戎愣怔着,脑袋一阵嗡鸣,回忆的残影又在眼前幽幽浮现——
[所以,一定要,回到她记忆里的、从前的模样。]
[一切都是为了,迎接她的回来。]
“行了。”
仿佛有无形的威压降下,感知内猛然陷入一片黑暗,响起威严沧桑的声音:
“闹剧就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