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上附着的海雾漫上李长悠眼睑，在睫毛上结出细密水珠，船上只一盏绿光勉力充作指引。

登上渔船后，那些翻涌的浪花反而平静下来，李长悠盘腿坐在船头，衣袍垂落，纹丝不动。海面无风，连浪沫都看不见，整艘船如同嵌在镜中的剪影。

“仙家，咱们到了。”棹女划着渔船缓缓靠近仙岛外围的礁石群。

清灵的铜铃声在海风中摇动，李长悠抬眸，雾气最深处显出一只巴掌大的金煌守宫。

它轻轻摇晃着肥硕的尾巴挡在渔船面前，身上鳞甲生得细碎，与浅黄泥沙浑然一体。

若非得到棹女提醒，李长悠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来者何人？”金煌守宫转动眼球，琥珀色的瞬膜自下而上刷过，目光投向李长悠，慢悠悠开口。

棹女赶忙取下船灯递上去，“巴大人，这位仙家领塘神之召而来。”

“一半？一个人？”巴蜡指尖一挑，船灯中心悬浮的青玉镇山令便飞入它掌心，它垂眸扫过，确认无误。

棹女挽起袖子，脸色涨红：不不不……仙师准我一道随行引路。”

巴蜡把玩着半块青玉镇山令，偏过头注视李长悠。

李长悠望着散发幽绿光芒的镇山令，一下就明了系统此前说的50/100是什么意思。

“西塘乡此次只我一人，但渔家与我同行，有劳。”她向巴蜡微微颔首。

巴蜡沉默片刻，望着棹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息着伸出爪子凭空一点。

雾气像被它拽开，李长悠随着海雾抬头望去，朦胧中仙岛露出一角，雪白石壁简单镌刻着洞天二字。

熟悉的莹白光芒映入眼帘，李长悠一愣，不由得看向身下的西塘乡确定再三。

“洞天福地，原来如此，此处是洞天，西塘乡所在的下方便是福地。”李长悠喃喃自语，目光飘向远处那团柔和光芒。

只见武炼碑连接着此界与彼界，屹立在视野尽头之地。

“进去吧。”巴腊的声音传来。

石壁自行推开，刹那间，声浪扑面而来。眼前长街车水马龙，几群穿着各异的修士来去自如，棹女手脚麻利将船靠边，又取下几筐渔获。

李长悠则望着岛内众多修士随意走动的场景，一时恍惚。

巴蜡侧身让开，青玉镇山令飞回李长悠手中，略带冰凉的触感将她拉回现实。

“西塘洞天与其余洞天相连，塘神又不爱庶务，常容仙师随意在此中转。”棹女背起竹筐自觉在前引路。

李长悠下船迈进长街，长街入口立着一块青石，上书“天宽地阔，任尔通行”。

“剑气不散，道韵深藏，此非常人可书。”李长悠望着石头洒脱飘逸的字迹感叹，放在太上青天门也是罕见，看来这处西塘洞天藏着通天人物。

棹女匆匆瞥了眼石上字迹，她没读过书，但这句话却是认得，此乃塘神亲自所写，她不知道写得好不好，只隐约记得还是塘神最后一次清醒前留下的。塘神所书，自然是金贵宝物，她引了这么多仙家，没一个不停在青石边感慨的。

周围人来人往，棹女安静等在一边，打捞的渔获偶尔扑腾得厉害，她护着竹筐颇为局促地四处张望。

雾气再度升起，巴蜡见二人入岛，也团起尾巴缓缓闭上眼睛。

“又来了个引路的棹女？这次是从哪里捡到的主子？”虚空中有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是，也不是。这次进来的人带着信物。”巴蜡懒洋洋回道。

“带着信物不也是旁人？此处洞天若是消散，这些棹女们都不敢自己逃出去。天宽地阔，任尔通行，哼我看西塘尊者是白写了。”

巴蜡没有回答，它把头埋进鳞片最浓密的背脊处，半睁的琥珀色竖瞳闭合，身影缓缓融入地面，无声守卫塘神居所。

青石长街铺展向前，西塘洞天不过方圆数十里，四方除却一座琉璃塔再无高楼。

岛内各路修士大多停留在琉璃塔外，塔身嵌有传送阵，每有灵光闪过，便有一路修士上前。

“这就是西塘洞天的中转驿。”棹女擦着汗水，望向琉璃塔的眼神里满是期冀，随后又反应过来李长悠此行目的地并非琉璃塔。

她歉意一笑，将李长悠带进旁边一座不起眼的楼阁，“塘神近年甚少停留在居所，多在别处洞天的大市集处往来，不过仙师有信物，我们可在此处稍等她老人家的神侍接引。”

楼阁空荡无人，入口处摆放着堆满卷宗的案几，一枚铜印悬浮半空，正自行在文书上盖下朱砂符印。

李长悠被引至案几前坐下，二人左等右等也不见神侍出现，棹女伸长脖子望着琉璃塔中越来越少的人影，脸上也添了几分焦急。

“我打听过了，此地传送随机，或可直通幽冥异域，涉及域外，务必小心。”

楼阁窗边传来人声，负剑的玄衣修士踏着青鹏自长街落下，走进接应她的队伍里。

消息从琉璃塔得来，不算什么秘密，因此她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周围一圈修士都听了个清楚。

李长悠也不例外，这还是头次在洞天福地听到域外消息。

她行至窗边，好奇望向声音的主人，接着又不自然偏开。

近处，游韵被围在中间细细说着琉璃塔相关事项，并未看到她的存在，李长悠还记得自己拿了天工石后，对方不服气的冷哼。

游韵身边宗门修士扎堆，李长悠犹豫着是否可以上前询问消息。

“今日传送即将关闭，还差一位，可还有散客要上？”琉璃塔边有守卫提醒。

“仙师，我……”棹女背着竹筐，面上为难。

“去吧。”李长悠点头示意，随手关闭了窗门。

宗里还有个窃夺她气运的同门，进内门大比的人，除了寒生，她暂时还不敢轻信。何况此行只为那塘神而来，不好节外生枝。

棹女闻言大喜，“多谢仙师！多谢仙师！”她朝李长悠连连道谢，话音刚落便大步往门外跑去，生怕李长悠反悔似的。

但很快她又止住急行的步子，郑重其事说道：“神侍若是醉酒问话，仙师不知如何回复便试试提提市集，塘神或在市集小酌。

李长悠笑了笑，塘神比她想象得潇洒，棹女离开后，她才转身坐回案几。

刚一坐定，那枚悬浮的铜印突然啪地落下。

铜印厚重，砸得李长悠掌心一痛，若不是她身手敏捷主动捞过铜印，她的脑袋恐怕都要开瓢了。

“何人在此行窃？”

案几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淡淡酒气扑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望来，盯得李长悠莫名生出几分理亏。

“神侍说笑，在下应塘神之召而来。”她轻咳一声，将铜印放下。酒气不重，这神侍看上去也不像是醉酒模样。

但她还是小心观察着这位神侍的表情，见对方神色如常，李长悠才取出随身携带的青玉镇山令递上去。

神侍握着玉笔，也没如何听李长悠说话，见到青玉镇山令才有些反应，但也只不过多看了李长悠一眼，又埋头练起了字。

李长悠余光扫过案台，却见笔下尽是歪歪扭扭的残字。

她怀疑地伸手在神侍面前晃了晃手。

“该什么？”神侍终于抬眼，郑重开口，却又语焉不详。

“什么？”李长悠一愣，神侍身上的酒香久久不散。

“地方？该什么？”神侍不耐地指了指青玉镇山令，手指却像被打断般，不受控制地歪来歪去。

李长悠这才恍然大悟，果然是醉了，这是在问她塘神在哪里？“市…市集？”李长悠试探答道。

“行了，五千鬼脊玉符或地阶法宝。”神侍敲敲案桌，示意李长悠把东西放上去。

“这么不去抢？”李长悠低声，不由得暗自咂舌，听见五千鬼脊玉符时的确大大地被震撼住了，怪不得阿婆要给她地阶的沆瀣浆。

她将沆瀣浆递过去。

“咦？”神侍盖章的动作一顿，李长悠以为这沆瀣浆不成，她刚来就把这东西收进储物袋，唯恐撒了去，若是撒了，她可没有第二个地阶宝贝，一时间李长悠提心吊胆地看向神侍。

谁料神侍压根没看沆瀣浆，只拿着铜印轻敲了一下青玉镇山令。“一半镇山令？算了，改个名也足够了。”

“一年一次，要想再改变西塘市集类别，就下一年再征得市集常住人口一半同意后，来寻我。”神侍扔下青玉镇山令，直接将李长悠推出楼阁。

“诶改名？不是，我是来找塘神的……”李长悠按住即将关闭的大门。

“塘神不在，下次请早。”神侍头也不抬一下，随手举起手上玉笔对着李长悠挥舞半圈。

泥浆自楼阁中涌出，将李长悠一路推出西塘洞天。

……

西塘乡内，李长悠呛出一口污泥，许久才茫然地扶着绽有微光的界石起身，界石上的西塘乡已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西塘市集四个大字。

蓑衣人在她靠近时便现出身影，一把此前没有出现的解鱼刀正挂在她腰上，她一脸迷茫抚摸刀柄。

晨雾下，民居变为摊位，原本阻碍视野的草屋消失，变得前所未有地开阔，李长悠甚至能一眼看清长街最边缘处恶狠狠卖着鱼的文博，那些在白日见不到的稚童们全部呆坐在摊前择菜叫卖，不时向李长悠投来怨毒的眼神。

在被推出洞天的电光火石间，李长悠也猜想过神侍改名的结果大致如何，对西塘市集的变化，她心里实际上并没有太大震动。

然而，此时的李长悠抓着青玉镇山令，脸上却露出难得一见的凝重。

只见西塘市集尽头，姜月凝满身是血倒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