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在衣茫然地站在高耸的祭台上,他听着台下跪拜的信徒呢喃念着“蛊身”“王蛊”诸如此类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他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看着飘荡的云朵,阳光太过刺眼,他不禁眯起了眼睛,渗出些泪水来。
阿姆,这就是说的天和云吗,这就是太阳吗,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
可是这世界......花在衣低下头来,看着如山如海的信徒狂热痴迷,看着段衡与花无痕的影子投射在他的眼前,看着环绕着他的十九个蛊盅——
这世界,怎么和梦里......不一样呢?
“时辰已到,请十九蛊——”段衡庄严布告,信徒虔诚下拜。
十九蛊盅被悉数打开,花无痕吹响诡异的曲调,那形态各异的蛊虫便在笛声的指引下,纷纷蜿蜒而来。
蛊虫的肢节在视野中不断放大,花在衣都可以看清它们翅膀轻微的颤抖。那诡异的花纹,艳丽到炫目的色彩,以及它们周身围绕着的淡淡瘴气,所有的一切都在极力昭示着它们自身的危险与致命。
肌肤传来阵阵战栗的麻意,蛊虫在指引下攀上花在衣的身躯,它们各自选定了地方,有的盘踞在花在衣的指尖,有的环着花在衣的耳垂,有的栖息在花在衣单薄的胸膛,有的坠在花在衣的唇上。
花在衣恐惧而彷徨,他想要挣扎,可他在束缚下动弹不得。
他不能求饶,因为求饶无用,他只能聆听着耳畔愈发跌宕的笛声,与祭蛊神乐舞中银饰簌簌的响动。
“呜——”“唰啦——”
一切都在鸣响,所有的声音与信徒低沉的轰鸣交杂在一起,最终随着一声令下,共同敲响命运的钟声——
“蛊身圣体,请蛊入身!”国师段衡扬声下令,圣女花无痕亲手引导着蛊虫,种入花在衣的体内。
“噗嗤、噗嗤!”血肉被啃噬穿透,花无痕指尖拂过的地方,蛊虫都如躲避着什么一般,纷纷钻入花在衣的血肉之躯中。
“嗯!”花在衣霎时间咬紧牙关,他把惨叫压抑在喉间,只流溢出痛苦的嘶吟。
好疼、好疼、好疼!
像是锋利的尖刀刮过骨髓,尖锐的獠牙吞噬魂灵,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经脉血肉都在排斥着外来的异己,却又无能为力,那十九只致命的蛊虫在他的身躯中穿梭、游动、扎根、生长......
“嘎吱——”捆缚着花在衣的绳索发出崩裂般的响声,挣扎之间,花在衣的四肢躯体弯折得几近扭曲,他太疼了,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没有一刻停止流淌,他几乎像在熔化。
他在颤抖,他的耳畔只剩下一片鼓噪的轰鸣。
一滴水珠溅落在地,或许是汗水,又或许是泪水,散乱的发丝遮挡住花在衣的神情,花无痕只能看清他嘴角无声的翕动。
他在......说什么?
“啪嗒、啪嗒。”水珠越坠越多,像是一场痛苦的大雨,悄无声息地坠落在地,花在衣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妈妈......”
“轰隆!”一声轰鸣响彻花无痕的心头,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看着地上汇聚的泪水,她的心头好似也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妈妈,我好疼......”花在衣低吟道。
“妈妈......”
“啪嗒。”一滴泪水溅落在花在衣的面容上,花无痕迷茫地抬起手来,颤抖着抚摸着自己的面容。
她在流泪,她竟然在流泪。
她为什么会流泪......
“种蛊已毕,圣女——”段衡凝视着花无痕,他察觉到了花无痕的异样,“归位!”
一声回响的命令使花无痕瞬间回神,她深吸了一口气,错开目光,不再去看花在衣。
可是泪水和泪水已然交融,最终蒸发在空中。
而那心中的囚笼,已然松动。
......
“至此,十九只蛊虫终于种下,待他们分出胜负,还需要六年时间。”花在衣讲得风轻云淡,将所有的痛苦一言蔽之,“六年间蛊虫相互搏杀,它们每死一次,我也好像死了一次,到最后......”
小春突然问道:“就这样?”
花在衣道:“什么?”
小春的眼睫微微颤动:“这六年的痛不欲生,只有这寥寥数语吗?”
花在衣笑了:“人总是这样奇怪的,当时的痛,事后又总是说不清楚。待到岁月嗟磨,往昔都成了遗迹,疼痛也好像都被抹平,只剩下一个凹凸的疤痕,提醒着你,你曾经是死过一次的人。”
“谁又知道疤痕之下,是新生的血肉,还是是腐肉烂疮呢?”小春道。
“我们都知道的。”花在衣道,“我们只是自欺欺人。”
小春终于笑了:“没错,我们都在自欺欺人。”
“因为既不敢挖开血肉让它重新愈合,又不敢揭开伤疤看一看腐烂的真相。”
“都是腐肉。”花在衣喟叹道,“这人世都是腐肉。每个人遮掩着自己的疤,又啖着别人的血肉,到头来大家都心照不宣,臭味相投。待到黄沙一抔,长眠地下,更是腐烂得化成一片风吹霜打的泥沙。”
“可你总会相信。”小春道,“相信血肉重生,火凤涅槃。你总相信腐肉里会有一个草木人间。”
“若是没有希望,那也算一了百了。”花在衣轻笑一声。
“可是人总是不得安生。”小春道。
“是,人总是不得安生,为了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愿意孤注一掷......”花在衣续道,“所以当时我准备逃跑,我也跑了,我想,我死也不要死在这里,就算要被蛊虫吞噬殆尽,也要到一个繁花盛开的地方。”
......
“砰!”花在衣被狠狠掷在地上,段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冰凉,“你想逃?”
如今的花在衣已经十一岁了,那十九只蛊虫在他体内相互搏斗,只剩下最后两条蛊中之王,将要角逐出最后的胜者。而王蛊诞生之日,也将是他穿膛剖腹之时。
花在衣破釜沉舟地看着段衡,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渍,露出了一个笑来:“对,我想逃。你最好杀了我,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段衡凝视着花在衣,突然嗤笑一声:“明明我已经给你们选好了道路,你们偏偏不走,耽误我的功夫,也叫你们自己痛苦。”
“何必呢?”段衡眼中黑云沉沉。
你们?花在衣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说你们?
段衡弯下腰来,锢住花在衣伶仃的手腕,巨大的拉力迫使花在衣踉跄着站起身来,随着段衡一同向前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花在衣厉声问道。
“我还是对你们太仁慈了。”段衡疾步快走,他额上青筋毕露,几若癫狂,“于是你们三番五次要来试探我的底线。”
花在衣跟不上他,终于在一个踉跄之下跌倒在地,段衡却没停下步伐,他强硬地拽着花在衣细瘦的臂膀,将他拖行了一路。
粗粝的顽石与黄沙割裂了花在衣的衣裳,嵌进了他苍白的血肉,累累血痕残留在花在衣的肌肤上,这些小伤花在衣早已见怪不怪。
花在衣匍匐在地急促喘气,当他终于平稳了呼吸,抬起头来时,却发现面前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黑暗的深坑。
花无痕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她站在深坑旁,看着段衡与花在衣,眼神微动。
“你要将他丢下去?”花无痕问道。
“怎么,舍不得?”段衡微眯了眯眼睛。
花无痕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段衡冷哼一声,他将花在衣甩在花无痕的面前:“你来。”
“什么?”花无痕攥紧了拳头。
“你来亲手将他推入万蛊窟。”段衡的声音比毒蛇还要阴冷。
“为什么?”花无痕似在质问。
段衡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因为他忤逆我。”
“没有人能忤逆我,包括你。”
就在段衡话音落下的刹那,熟悉的疼痛感在心脏炸裂、蔓延,像是有什么东西随之活了过来,令花无痕在彻骨的疼痛之间,身不由己。
双目中的怜惜与愤怒再次被无情感的麻木所取代,那双深潭般的双眼转而凝视着跌倒在地的花在衣。
花无痕走了过去,她抱起了花在衣。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亲密的拥抱,只是为了将花在衣送入更深的苦难。
花在衣无力地垂下了头,他将面容埋在花无痕的颈窝,呢喃道:“我恨你。”
花无痕蓦地一颤,她嘴角抽搐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寥寥三字,便叫花无痕步履维艰,她终于走到万蛊窟前,可她的手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放手。”段衡紧紧盯着他们,“放手吧。”
紧紧揽着花在衣腰身的手缓缓松开,花在衣绝望又讽刺地一笑,他自己松开了手,推了花无痕一把。
“我不要你抱。”花在衣耳畔是呼啸的风,他在坠落,“我只觉得你恶心。”
花无痕茫然地跪在万蛊窟旁,她竭力地伸出手,却只握住花在衣的一缕发丝,于是她只能在万蛊窟旁,眼睁睁看着花在衣坠入黑暗。
风声凛冽,洞窟底端的腥气扑面而来,花在衣坠落的身影好似变得很慢、很慢,那无尽的黑暗仿佛缓缓攀上他的衣角,要将他慢条斯理地蚕食。
一瞬之间,花无痕的眼前好像出现了重复的幻觉。
她看着花在衣坠落的身影,熟悉到无以复加的记忆几欲破冰而出。
她好像也听过坠落时耳边的凛冽的风,她好像也曾被黑暗吞噬,她知道坠落的过程有多么漫长而痛苦,于是她往下万蛊窟下看去,却看见了......
坠落的她自己。
一滴泪水溅落在地面,花无痕的指尖紧绷着、颤抖着,在地面划出一道又一道淋漓的血痕。
她低垂着头颅,散落的发丝遮挡住了她的双目,而她紧咬牙关,她面部的肌肉都随之异常跳动。
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
“你天赋异禀,圣女之位实至名归。”年轻的段衡向她虚伪地伸出手来。
“能够以身种蛊是你的造化,在你的血肉之中,会诞生一条从所未有的后蛊!”段衡亲吻着她的嘴角,“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你为什么要跟那个中原人走,他不过是会念几句歪诗,什么掬水月在手,什么弄香花满衣!”段衡暴怒着掐住她的脖颈,“你杀了他,杀了他,我就放过你,万蛊窟的痛苦你不是不知晓!”
而她说:“我不。”
“呼——”风声呼啸啊,黑暗如潮水涌来,将她层层包裹。
她在坠落,她已坠落。
“砰——”数不清的蛊虫攀爬上她的身躯,遮挡住她的双眼,她流下一滴泪水,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后蛊终于诞生了。”段衡将手掌贴紧她的心口,感受着那颗心脏中细微的颤动,“就在你的心脏里,你终于......终于不会再忤逆我了。”
“我们是最接近蛊身圣体的人,我们才最般配。”段衡癫狂道,“我们要创造出世间第一个蛊身圣体,要用那个孩子的躯体,炼造出世上第一只王蛊,到那时我将王蛊种入我的身躯,我将为王!”
“砰、砰、砰!”她的双眼如同深潭,她静静听着段衡疯狂而残忍的话语,聆听着自己鼓噪的心跳。
“砰、砰、砰——”
尘封的记忆破蛹而出,花无痕蜷缩着哽咽,她的双目猩红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想起来得太晚了、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