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
“刘福举荐你做监军。”小春正微微弯腰为李谛沏茶,李谛含笑着伸出手来,晃动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小春右耳上的赤玉耳坠。
“哗啦——”那耳坠下的银饰流苏随着李谛的动作而摇晃,小春的耳垂泛起些微的拉扯感。
那晚李谛强硬给小春带上的耳坠,小春不喜欢,甚至百般厌恶它。
可小春不能拒绝,他不能拒绝耳坠、拒绝李谛,正如他不能拒绝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都已经走到这儿了,他怎么舍得再一无所有呢?
贪嗔痴起,三毒已具,小春他回不了头了。
“你想去吗?”李谛笑问道,他与小春离得那样近,话语又那样轻,亲昵暧昧得如同耳鬓厮磨。
“属下以为此次匪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小春状似不经意地直起腰来,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与李谛之间的距离,“倘若能趁此机会,为殿下培植地方军队的势力,有百利而无一害。”
“属下愿为殿下效力。”
李谛托着下巴,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敲打着面容,那双丹凤眼微垂下来,像是失落:“我若不要你为我效力呢?”
“如果......”李谛纤长的眼睫在灯下扑朔,“如果我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呢?你会为我留下来吗?”
小春没有回答,李谛也不想知道答案,他沉默一会儿,便自顾自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
“至少我知道,我想让你留下来,一直在我身边。我也能让你一直在我身边。”李谛抬起眼来,灯光照亮了他的半边面容,而他另一半面容则隐没在阴影之中,他的唇珠愈发殷红,整个人宛若一尊妖异的邪神之像。
他微微扯动嘴角,对小春眨了眨眼:“我可以对外说,你重伤未愈,不治身亡,这样就没人知道你在哪儿了。”
小春闻言猛地抬头,他紧紧盯着李谛,惶然与愤怒在小春心头燃烧。
他攥紧拳头,他太过用力了,连掌背的青筋都随之跳动。
“殿下说笑。”
“我没有说笑。”李谛的神色意外的认真,“我也可以将你关起来,再找个人来代替你,精细一点的人皮面具,外行人是看不出异样的。”
“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在我的身边,一步也走不了。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财、权、尊、荣,我富有四海,我的天下便是你的天下。”小春站着,因此李谛几乎是仰视着小春,他近乎祈求地、蛊惑地拉起小春的手,一个万人之上的掌权者,却自甘伏下姿态、自下而上地望着小春,“待我登临天下,你便是我的皇后——”
“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小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惊怒之间,耳上的耳坠也随之簌簌摇动。
他是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的......
小春自认离经叛道,可比起李谛,他真是要冷笑一声,自愧不如。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既然是疯子,便不能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小春知道权衡利害,耳坠摇动之间,他便知道怎么做了。
他只是......难以启齿。
小春垂下眼眸,温暖的灯火泼洒在他的面容上,更衬得他人如霜雪。都说灯下看美人,灯火抚平了小春身上的些许戾气,将小春眼睫投下的阴影照映得缱绻而柔和,他抬起手来,轻抚了抚耳垂上的赤玉耳坠。
素白的手拂过赤玉,赤玉在发丝间摇晃,太过富有冲击力的强烈色彩,小春偏偏又在此时抬起眼睛,那双宛若点漆的幽深双瞳便半抬着瞧着李谛。
“有此玉伴我,纵是身在东海之涯、北海之隅,又何尝不似相守不离呢?”
溢彩的波光在小春眼中流转,李谛叫那一句话勾得心神战栗,他的神魂几乎要被小春眼中的光彩吸卷进去。
“嘎吱——”骨节震动的声响,李谛只有拼命攥紧了手,才能按捺下身躯中深入骨髓、几乎要穿透血肉喷薄而出的痒。
“谁教你的?”李谛站起身来,他的话中都带着浓重的沙哑,像是强忍下什么似的,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
“真心话。”小春的声音轻而又轻,每一个音节都无端地绵长。
微微颤抖的双臂将小春揽入怀中,李谛抱紧了小春,他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小春的肩窝中。
李谛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今晚,不要走。”
“不走。”小春的手臂也缓缓揽上李谛的脊背,可在李谛看不见的地方,小春的双目却冰冷、锋利得更胜寒剑,“属下还要为殿下的天下,平定流贼,开疆拓土呢......”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赐尔旌节,赴川监军,平寇定乱,天下乂安,钦此。”宣诏太监诵毕,小春俯首接旨:“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监军大人。”宣诏太监笑着虚扶了小春一把,小春顺势起身。
今日乃是小春出京赴川之日,他先是拜别了李谛与李无邪,再是于宫门口听诏。只见小春一身靛蓝劲装,上绣麒麟祥云,飒沓磊落,更显凌厉风姿;手持旌节,更添三分尊崇。
那曾在市井间摸爬滚打、尊严尽失的少年身上,竟已然生出了些许上位者的压迫之感。
“此去崖高路远,艰难重重,除却圣上拨给您的六名刀斧手,傅督主又另调了一队锦衣卫,特来相助监军大人。”宣诏太监此话一出,小春心中当即有了考量,他似有感应地回头看去,只见一队锦衣卫朝他走了过来,而那领头之人,小春是再熟悉不过的。
嘴角挂笑,背负长刀,小春轻笑一声。
又是你啊,十九。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九望着如今官至千户,凛然持节的小春,那双狐狸眼中笑意更盛,他心甘情愿地对小春行了一个军礼:“见过监军大人。”
“不敢当。”小春似笑非笑,“督主心意属下心领,只不过此去当务之急,在迅疾二字,倘若部旅众多,怕是会延误军机。”
“由京赴楚,阻难甚多,监军大人莫要辜负督主好意。”宣诏太监意味深长,小春也不多辩,欣然领受:“既是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宣诏太监这才点了点头:“时候不早,监军大人还是速速出宫离京吧。毕竟汇军之期定在二十天后,自京赴川二十天,您可得快马加鞭了。”
“那便告辞了。”小春向那太监别过,走至马前,倏地一下翻身上马,衣袍翻飞之间,动作行云流水。
渐暖的春风拂过小春的发梢,紧闭的威严宫门为他缓缓而开。
“嘎吱——”浩荡的宫道缓缓展露在小春的眼前,他目视前方,目光凛然决绝。
“出宫,离京——”小春沉声下令,“赴川。”
“笃——”骏马迈开步伐,自宫道疾驰而去,十九同其余十余名随行人等紧紧跟在小春身后,追随着小春手中飘扬的旌节而去。
他即将奔赴一场前所未有的生死之局,阳谋阴谋纵横交错,一步之差南辕北辙,他要跨越命运的另一座巍峨高峰,小春知道,他必须踏着血与尸骨而前。
命运的河流已然冲破堤岸,汹涌的命运之河将会在大齐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冲刷出一片崭新而崎岖的荒原。
东流水,离弦箭,命运张弓,遥在南诏的命运罗盘也悄然转动。
他与素未谋面的那人之间,只差一个交睫。
......
大齐南方边境,南诏国,国师府。
“呼——”云烟丝丝缭绕,花在衣斜倚在榻上,微眯着眼睛,轻吐出一口芸叶烟来。
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指节轻托着一个古朴的罗盘,那罗盘的指针正剧烈地抖动,忽南忽北、忽东忽西,终于“叮”的一声轻响,那指针颤动两下,直直指向一个固定的方位!
花在衣眼眸微转,瞧着手中的罗盘,他的嘴角勾出一抹笑来:“有了。”
“西北方。”花在衣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南诏春水旁随风而动的杨柳,“要去四川呐——”
“哗啦——”花在衣一动,他身上挂着的银饰和珠玉便簌簌摇晃,“叮铃铃——”他一抬手,那腕子上的银铃便也跟着响个不停。
那身红色的丝绸衣裳微微滑落,露出小半胸膛,更衬得他肤色苍白。花在衣微微摇晃着站了起来,懒散地轻打了个哈切,他那浓密而长的眼睫都被渗出的眼泪打湿,瞧起来湿漉漉的,像是清晨坠着露珠的春花。
“簌簌、簌簌——”似乎一阵风来,那露水便要滴入鲜嫩的蕊心,沁入最柔软的内里......
“那我可得快些走,要不然,便赶不上你了。”花在衣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他除了手里的一杆烟杆,腰间的一袋芸香叶同一壶玫瑰酒,其他什么也没带走,他就这么孤零零地往外走,好似一时兴起一般。
可花在衣不是一时兴起,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六年了。
“嘎吱——”竹门被推开,往日里冷清的庭院中,此时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南诏国士兵,个个满头冷汗、如临大敌。
“嗯?”花在衣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慢悠悠地问道,“都到我府上来做什么?讨酒吃吗?”
“不巧,我只剩这一壶了。”花在衣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腰间酒壶,“我要带走,给一个人尝尝。”
“国师大人!”那为首的将军喉结滚动一瞬,冷汗顺着他的下颚滑落到他的肩颈,他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喊道,“王上说了,您、您......您不能走!”
花在衣充耳不闻,又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他每进一步,那满庭的将士便也随之后退一步。
“唰啦!”将军手持戈矛,直指花在衣,其余士兵也随之挥舞戈矛,千百支闪烁着寒光的戈刃,如同密不透风的锋利落网,将花在衣笼罩其中。
“您不能再进了!”将军暴喝一声,他心惊胆颤,连额上青筋都随之暴起。
“你叫什么。”花在衣叹息一声,他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而后抬起眼来,扫了那将军一眼。
所有的惊恐、怯懦都被花在衣收入眼中,花在衣勾唇一笑:“你又在怕什么?”
将军不想在下属面前露怯,他刚要强装镇定,可他身后军中便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蛇、是花环蛇!”
花环蛇,国师花在衣所饲,养于万花圃,色泽艳丽,眼如红玉,其毒......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当即殒命,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回转余地。
越来越多的花环蛇涌来,攀上士兵冰冷的铠甲,为那生锈的甲衣覆上一层艳丽到足够夺命的色彩。
不,不止花环蛇,血蜈蚣、金水蝉、不死蜂......毒虫邪蛊倾巢而出,将众人团团围住!
哀嚎声不绝于耳,血肉腐烂的声音响彻在将军耳边,他一动也不敢动,连眼睛也不敢错开分毫。
满地毒虫鲜血之中,花在衣每走一步,那毒虫便畏惧一般,躲远一点,生生为花在衣辟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道路。
花在衣缓缓走到将军的身边,他抬手轻抚着将军冰凉的头盔,柔声问道:“我能走吗?”
将军的目光下移,他的眼珠紧紧地盯着那顺着自己的衣襟攀爬而上的血蜈蚣,它密密麻麻的肢节无限地放大、无限地清晰,将军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不住地点着头:“可以、可以......”
“多谢。”花在衣笑了笑,他轻拍了拍将军的脸,就在花在衣转身而去的那一刹那,毒虫一哄而上,将将军的血肉吞噬殆尽!
将军没有倒下,他的白骨支撑着那具冰凉的铠甲,矗立原地。
而花在衣满不在乎地跨越过尸山血海,他笑得惬意,宛如漫步自己的花园。
他轻哼着南诏歌谣,步履轻盈地走向自己的毛驴,红绸翻飞,他骑上毛驴,悠然而前。
风物变换,南诏的山与水都被他抛在身后,花在衣没有回头。
他伸出指尖,一只通体金黄的蛊虫停在他的指腹上,花在衣轻抚着他鎏金般的翅膀,轻叹一声:“真对不起你。”
“可我要走了。”花在衣将蛊虫握在自己的掌心,而后猛然攥紧手掌——
“嘎吱——”他摊开手掌,掌心金黄色的碎屑随风而去。
而在南诏宫中,相貌看起来正值盛年的南诏王猛然瘫倒在堂皇的王座上,他的面容忽然急速地生长出无数的皱纹,黑发变为白发、壮年变为迟暮,双目浑浊如日薄西山,只在一瞬之间。
“哈——”最后一口浊气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