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祭天大典前。
秋猎前必有祭祀,按照大齐惯例,天子将持弓射雁,以作祭品,献给“社稷”之神,以保国运昌隆,天下太平。
如今永熙帝年老体衰,祭祀的职责便也落到了太子李谛的身上。
太子行营中,李谛一身华服冠冕,他身边的侍从小心翼翼地为他戴上九珠冕旒,李谛却挡开了他的手,心神郁躁:“笨手笨脚的,叫小春来。”
那侍从心中恐惧,双手不住地颤抖,生怕招惹来杀身之祸,就在他呐呐张口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之时,一双纤长却持重的手将那九珠冕旒接了过去。
小春不知何时出现,他挡开了不知所措的侍从,示意他径自退下,而自己则双手捧着冕旒,望着李谛道:“还是让属下来为殿下戴冠吧。”
李谛没有说话,只是轻垂了垂眼睛,以示默许。
小春郑重地捧着冕旒,将其冠于李谛的头顶,九珠冕旒遮挡在李谛的眼前,像是丝丝缕缕的权力的幻觉,让李谛眩晕的同时却又兴奋至极。
冕旒前后,小春与李谛对视着,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眼中的野心如出一辙,四目相对之间偏执臻至极点——
小春献上王冠,而李谛则将成为天下之王。
冕旒被仔细地系好,小春从片刻的狂热中抽离,后退了一步。可就在此时,李谛却伸出手来,轻轻地拽住了小春颈旁的一根小辫。
这是小春自己编的小辫,因为李无邪说,这样漂亮。
李谛的指尖向上滑动,抚摸过小春耳骨间古朴而神秘的耳环,他凝视着小春愈发英气而危险的漂亮眉眼,过了半晌才轻声道了一句:“很漂亮。”
“很适合你。”
“咚——”突然间,一道庄重而渺远的钟声打破了微妙的氛围,李谛回过神来,敛去了眼中的神色,抬手扶了扶自己的九珠冕旒,像是在扶持、巩固着自己的无上权位。
“走吧。”李谛一改往日懒散的目光,此刻他的眼中尽是属于上位者的杀伐决断,“祭天大典,就要开始了。”
而那一幕幕精心策划的阴谋,也要轮番上演了。
......
“咚、咚、咚——”钟声齐鸣三响,在天地之间留下余音不绝的回响。正盛的秋阳照耀着永熙帝衮服上的腾云金龙,照耀着昭示着神权与皇权的祭台,围场之中,天子亲卫与近畿驻军军容整肃,日光汇聚于他们手中的长戈尖端,凝练成一片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升平署礼乐齐响,大雅之音宛如天降,百官兵卫在一片乐声之中挺拔站立,不敢轻动分毫,他们此刻的目光尽数都汇聚于一人身上。
天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额前的九珠冕旒几如流光,李谛身着黑金祭服,手持长弓,在万人注视之下,一步一步登上那白玉之阶。
那繁复而层叠的冠冕礼服太过沉重,李谛每走出一步,似乎都承受着万钧之重,只因他是太子,是东宫之主,他生来便要承皇权、继天祚,万丈青天与漫漫人世终有一天将负担他的肩膀之上、股掌之间——
“啪嗒。”李谛终于迈出最后一步,登上了那与青云比肩的祭台,礼乐渐至高潮,奏出一番升平气象,李谛却有一瞬的耳鸣。
他此刻站得太高,那凡尘间再堂皇的乐声也上达不了天听,他似乎在云中、在雾里,那些礼乐与他之间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他听不清、也不想听。此时他离天光无限的近,也无限的眩目,他的眼前几乎都生出重叠的幻影。
高耸祭台之上,流风迭起,凛凛而来的风掠过他的鬓发、衣角,他穿着的祭服被风鼓起,在风中猎猎作响,呼啸的风席卷着他的耳畔,一切都在鼓噪,却又出奇的寂静。
这就是高处,不胜寒的高处,却叫李谛近乎狂热地痴迷。
这就是他想站立的地方,万人之上,与青天平齐,他微微垂目,看到的只有天下人低垂的头颅与俯首的跪拜。
天子,帝王,此刻他更加无比坚定自己梦寐以求、为此不惜一切的事物——他要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他要天下人山呼万岁,他要这万里江山尽入彀中!
李谛抬起头来,缓缓拉弓,对准那茫茫的青云。弦满如弯月,李谛指节发力之间,手臂上青筋爆起。
流云微动,大雁掠过云端,天光照耀之下,它迅疾而模糊得如同一颗消逝的流星。李谛凝视着茫茫天光,没有分毫犹豫地拉响弓弦。
“咻!”一箭猛地疾出,疾驰逝入茫茫云端,一支羽箭融于天地之间,微小得几如蜉蝣一线,可众人却都为之屏息凝神。
“啪嗒。”一滴从天而降的血滴落在李谛璀璨的冕旒,随后一团黑白交错的事物从天坠落而下,“砰——”一声沉闷的声响响彻猎场,被射中的大雁终是坠落于祭天台上。
顺着蜿蜒的鲜血看去,李谛射出的那一支羽箭却贯穿了两只大雁的身躯,它们将作为祭祀社稷山神的头一份祭品,这无疑是极好的兆头。
永熙帝仰头看着他的太子,他不知是从李谛身上看到了他的当年,还是上官熹昔日手持赤羽长弓的英姿,他浑浊的双目闪烁着复杂的光亮,他率先鼓起掌来,随后群臣也随永熙帝一同动作,响声一时空前震天。
而祭天台上,李谛持弓而立,衣衫猎猎。
素日里焚香礼佛的手捡起地上已逝的大雁,血污沾染了李谛的手,他手捧祭品,走下祭天台,将手中大雁献给永熙帝身边的礼官。
祭品被奉上神坛,礼官高声祝祷着山河永昌,国祚长盛,而围场之中军马奔腾,兵戈作响,一场阅兵正式开始。
五色战旗在风中簌簌飘摇,奔腾的马蹄带起大地轰鸣的震颤,兵阵轮转变幻,刀枪剑戟翻涌如滚滚海潮,“咚!”“锵!”战鼓轰鸣,红缨猎猎,只听一阵齐刷刷兵甲摇动之声,围场中万千兵士齐齐跪拜,对着高座上的永熙帝叩行军礼。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齐邦!国土永固,国运恒昌——”
呼声如山涌,壮气似海来。
李谛立于永熙帝的身侧,垂眸看着这一场盛大的阅兵。
试问谁人见此盛景,不欲登九五至尊之位?
在刘福的扶持之下,永熙帝缓缓站立起来,他额前的十二珠冕旒簌簌摇晃。他一挥手,那绣着团龙的明黄衣袖便在空中挥舞出夺目的弧度,他凝视着自己座下的万千兵马,整肃军容,心中对于权力的掌控欲望无与伦比地加深。
他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耳中:“秋猎——”
“开场。”
秋猎开场时,必有祥瑞之物以作头彩,往日负责秋猎的官员自会准备白狐、赤雁、白犀等祥瑞猎物,任凭达官显贵竞相驱驰,猎得头彩者将会得到帝王嘉奖。
可在今天,湘贵妃却先一步站了出来,言笑晏晏道:“陛下,今年秋猎不比寻常,事事都较往年隆重些,这头彩之猎物,也自当更出奇珍稀些。近来臣妾母家在江南寻得千载难逢之祥瑞,不如就此机会献给陛下,以作头彩。”
“哦?”永熙帝有些好奇,“是何祥瑞?”
湘贵妃微勾了勾嘴角,她一个眼神扫去,当即有人将一顶宝车推了上来,随后揭开了宝车上的华盖。
华盖之下,一匹通体雪白的鹿露出真容,它毛发根根如雪,身姿挺拔而灵动,顾盼的双目如山间清泉,更显慈悲之神性。更妙的是它头顶的双角,莹润如玉石,微动之间,似有五色之光在其中光华流转!
“臣妾献白鹿五色角,以贺陛下万寿无疆!”湘贵妃盈盈一拜,永熙帝则大喜赞道:“好彩头,好彩头!便以此白鹿祥瑞为彩,猎得头彩者,朕重重有赏!”
永熙帝话音落下,笼门被打开,白鹿缓缓走出宝车,它那双清潭般的双目四处张望着,弓箭兵戈映入它的眼眸,血腥气涌入它的鼻尖,它似乎被这浓重的凶戾之气所惊扰,只见它后退一步,便惊慌地、头也不回地向猎场深处奔去。
“砰!”一支响箭窜入云霄,发出的声响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这是秋猎开始的标志。
已换好猎服的太子李谛率先翻身上马,他微勒紧缰绳,一挥马鞭,他坐下汗血宝马便双蹄腾空,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方冲去!
而小春等随侍人等也随李谛一同进入猎场,三皇子李不孤神情微凛,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李谛远去的背影,终也一挥马鞭紧随其后。
“父皇,儿臣也去!”李无邪倒不在意头彩,只是这难得的游猎机会,她可不想错过。
三位皇嗣已入猎场,其后的王孙公子自然也随之纵马向前。
一时间马蹄生风,地动如山摇,羽箭纷飞,飒沓如流星。一切都是那样的喧嚣、热闹,透露着臻至极点的生机之气。
可世间万物若臻至极点,接下来它所迎接的,必是坠落。
纷飞的羽箭会射向并穿透血肉之躯,心怀鬼胎的人们将上演一出白骨累累的好戏,湘贵妃与傅东海凝视着三皇子与太子离去的方向,刘福眯起细小而阴毒的双眼,永熙帝沉迷于权力的狂热,而这场阴谋的主角——李谛与李不孤这对兄弟,正纵马疾驰,奔赴生与死之间。
凛冽的、些微寒凉的秋风吹乱了小春的鬓发,他知道风雨欲来。疾驰之中,他伸手攥住了颈间的平安扣。
“簌簌——”林叶微动,小春抬眼目视前方,他的双目尽是决绝。
人常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又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此一去,便是入死地,探虎穴,他必须要活着出来,必须要在这致命的危险中搏一条奇险的出路。
他必须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