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
灯影憧憧,如鬼影迷障,李谛抬头仰望着那尊诡谲佛像,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含笑问道:“你将他杀了?”
小春道:“殿下的人,属下不敢妄动。”
“哦。”李谛的声音听不出是放心,还是失望,他故作姿态轻咳两声,而后微偏着头,用他那双丹凤眼斜斜睨着小春,“可我等了很久,也没能等来你的轻裘。”
“你自己说吧——”
“殿下想听什么?”小春问道。
“就说,李无邪新戴上的那支海棠发簪吧。”李谛双目半垂,似笑非笑,“你亲手做了送给她的?我那妹妹什么样式的珠钗没见过,现下不知已丢到什么角落去了。”
一番话阴阳怪气,小春知他喜怒无常,可实在想不明白他眼下在气些什么:“赠出之物,便任凭公主处置。”
“原是任凭处置。”李谛笑着,牙关却无声地咬紧,他现在心中全然是一本糊涂账,甚至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只觉得有一种冲动,想要咬什么东西的冲动。咬什么呢?小春的耳垂,还是后颈?至少不能让小春这样平静仿若无事地,说出让自己生气的话来。
“我也喜欢梨花,你怎么不做一支梨花发簪赠给我呢?”天潢贵胄,东宫之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此时兀自开口,向小春讨一支粗拙的发簪。
“......”小春迟疑道,“殿下也戴花簪?”
李谛实实在在地被他气笑了:“戴啊,我戴满头珠翠,不止梨花簪,还要桃花凤仙芍药海棠......你若献上百花簪,本王赏你万户侯爵!”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李谛干脆糊涂到底,只见他上前一步,抬手挑起小春的下巴,逼着小春抬头看他。
那双漂亮的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不可理喻”四字,李谛心中那么点克制的礼法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那些藏在心底不宜宣之于口的胡话终于和盘托出,只听他冷笑道——
“你看她,怎么不看我?”
小春沉默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回这话。
这都......什么跟什么?小春知事以来平生第一次,听不懂别人话中的意思。
李谛却咬牙切齿,说得更明白些:“我与她面容也有三分相像,你看她,怎么不看我?”
一时间殿内静默得针落可闻,李谛与小春对峙之间,一阵寒凉夜风穿堂而过,李谛这才清醒三分。
“罢了。”李谛松开了手,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酒后多胡语,你走吧。”
小春却不离开:“属下以为殿下召见,是为了秋猎之事。”
秋猎二字将将入耳,李谛一瞬之间,便从那不清醒的状态中抽离,他平复了呼吸,又扯了扯嘴角,牵强地挂起那副惯常的笑意。
“秋猎之事,你如何想?李谛问道。
“是良机,也是杀机。”小春目光微沉,“殿下要出手吗?”
李谛笑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与其为人鱼肉,不如做持刀之人。只怕我不出手,湘贵妃与傅东海也绝不会坐失良机吧。”
......
钟粹宫。
晏花时也不婉转,只开门见山道:“秋猎之事,督主有何谋算?”
傅东海打量了晏花时身边的李不孤两眼,晏花时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见她斜睨了李不孤一眼道:“往日你我二人为他谋划,他全然不知反生怜悯之心,如今他已十九岁,明年便是弱冠之年,也该让他知道,这宫中生死皆在一线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李不孤立在晏花时身旁,那俊朗的眉眼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傅东海打消疑虑,终是开口道:“回禀娘娘、殿下,此次秋猎之机千载难逢,不妨借此机会——除之后快。”
“嘎吱——”李不孤背在身后的手掌蓦然收紧,可他到底一言不发。
晏花时瞥了李不孤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对傅东海道:“督主要如何除之后快呢?”
“只要将太子引出围场,臣便能叫他有来无回。”傅东海双目沉沉,脸上那道经年的剑痕愈发戾气横生。
“本宫自然信任督主,只不过他羽翼渐丰,未必能轻易得手。”晏花时莞尔笑着,拍了拍手,只听一阵铁索碰撞之声,一个被黑布蒙住的硕大铁笼便被侍从推到了殿中,与之一同而来的是一个奇装异服、有着绿色瞳孔的怪人。
“呼噜——”似有什么东西在黑布下涌动嘶吟,“啪嗒——”像是有粘稠的液体溅落在铁板之上。
那个怪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晏花时笑道:“本宫也是偶然寻得此人,江湖传言,他有御兽之能,诸位不妨一观。”
那怪人听得令下,当即对着晏花时一鞠躬,而后“唰”地一下揭开了那块笼罩着铁笼的黑布,殿中灯火霎时间涌入铁笼,只听一声震天嘶吼,一匹一人之高的野狼隔着铁栏,对晏花时张开满口獠牙。
“吼——”
“刺啦!”傅东海与李不孤腰侧佩剑先后出鞘,晏花时却摆了摆手:“不必紧张,且待他演来。”
“吱呀——”铁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笼中的巨狼缓缓踱步而出,它那双昏黄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晏花时。
一时间大殿内静默无声,只有这畜生利齿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
它硕大的尾巴来回扫动,它目不转睛地紧盯猎物,身躯逐渐匍匐。
这是它进攻前的准备。
傅东海手中剑刃已准备随时出手,李不孤也紧握剑柄,唯独晏花时笑意如常,兴味盎然地拨弄着指尖护甲。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巨狼须臾之间,便以迅疾之势向晏花时扑去,半空之间唯见一道模糊的灰色影子,带起一阵粘稠、血腥的风。
傅东海却比它更快,那巨狼扑腾之间,傅东海手中的剑已然对准了它的喉咙。
“咻!”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奇诡而不知所云的口哨声,那匹巨狼却仿佛听懂了指令,竟在空中堪堪停下攻势,落在距离晏花时两丈之远的地方。
那御兽的怪人又是呼出一道哨声,那巨狼迟疑片刻,便低垂下头颅,对晏花时匍匐下去。
这不是攻击,而是跪拜,像是对它们的狼王顶礼膜拜。
“啪、啪、啪——”晏花时笑意更盛,她缓缓鼓掌道:“阁下有如此之能,却屈居乡野,真是辜负了人才。”
御兽者用生涩的中原话回道:“愿为,娘娘驱驰。”
“好。”晏花时盈盈的目光转向傅东海,“便让他助督主一臂之力,如何?”
“毕竟猎场中,多的是猛兽横行。倘若不小心葬身狼腹,也不是稀奇事吧。”晏花时低语之间,傅东海已然心领神会,他拱手领命:“谨遵娘娘懿旨。”
他们二人已然胸有成竹,可三皇子李不孤却仍默默无声。
待傅东海走后,晏花时本想留下李不孤,可向来对晏花时言听计从的李不孤却只道了声“儿臣告退”,便径直向殿外走去。
“站住。”晏花时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我是在为谁谋划?”
“母妃心中自然明白。”李不孤背对着晏花时,没有回头,他那俊朗的眉眼低垂下来,尽是落寞,“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
晏花时冷笑一声,正要斥他,可李不孤却先她一步,抢白道:“母妃,我与皇兄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了。可我还记得,当初明明不是这样的。”
“十一年前,皇兄回宫了,那年他十四岁,而我将将八岁,我们第一次相见时,彼此都不认识。”李不孤的眼睫轻轻颤动着,“你还记得吗,那时我独自坐在御花园中哭,因为你将我最心爱的猎隼羽毛拔尽,将它的翅膀折断,付之一炬。你说我玩物丧志,不堪成器。”
“那时候皇兄走来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哭,而后送给了我一把弹弓。”李不孤笑了一声,“我当时很喜欢那把弹弓,我用它去弹欺负小宫女的恶嬷嬷,去弹仗势欺人的侍卫长,不久后你就发现了,你把弹弓狠狠摔在我的额角,我流血了,但我不后悔。”
晏花时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咬牙道:“你以为你流了血,我便全然不心疼吗?”
“我不知道,母妃,我真的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为我心疼。”李不孤道,“现在,你要我亲耳听着这些阴谋诡计,你要让我的兄长葬身狼腹......”
“可这宫中,不是他死就是你亡!你以为他把你当作兄弟?你以为他不想杀你?!”晏花时手边的花瓶被扫落在地,她几乎失了仪态,可李不孤却摇了摇头:“如你所愿,我们兄弟之间,只能是仇人了。”
他停顿片刻,终是抬步向殿外走去:“母妃,有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
晏花时有些眩晕地跌坐在椅上,她看着李不孤离去的背影,万分疲倦、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
她万般心血,付诸东流啊。
......
“殿下的意思,是要设伏?”小春道。
“不错。”李谛道,“秋猎围场中有一山谷,我事先命人在山谷中埋放火器,再埋伏死士伏击,待李不孤受引诱而进山谷,我的弟弟纵然是插翅也难逃了。”
小春沉思片刻道:“可是......殿下又如何引诱三皇子进入山谷之中呢?”
李谛笑道:“我自有方法,三皇子身边的近侍是我的人。”
小春点了点头,却又忽然皱了皱眉,目光一凛:“可殿下用以设伏的必是精锐之死士,属下只担心一旦兵力分散,在殿下身边保护的人就不多了。何况......刘福不可全然信任。”
“刘福自然不可信,可谅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李谛纵然不信刘福,却对他也没什么防备。刘福原与傅东海势如水火,自然也与三皇子一派势不两立,敌人的敌人则是朋友,李谛与刘福利益相关,纵然不推心置腹,却也无甚冲突。
“再者,我手中可用兵力,可不止我的死士。”李谛那双丹凤眼中光华流转,他嘴角笑意更盛,“昔日阎如风劫持我以发动宫变,他失败后,我的父皇或许对我心怀亏欠,于是在我回宫后将金吾卫的统帅权交予我。”
原来如此。小春目光微动,心下了然。
怪不得李谛孤身一人能与三皇子一党周旋良久,他手中势力较之敌党并不逊色。也难怪他对刘福的神机营窥视良久,倘若能将刘福手中势力真正收为己有,那么东宫之势便更加如日中天了。
“此次秋猎,刘福必然出手,他不久必定与我谋划,可我不信他。小春,你先去探探他的口风。”
“是。”小春领命道。
“我可以信任你吧,小春?”李谛半抬着眼睛,神色微妙地看着小春。
小春面不改色:“殿下纵然不信属下,也要信属下是个惜命的人。”
“也是,你中了莫还乡之毒。”李谛想到当初给小春吞下的那枚毒药,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就好像小春留在自己身边,只是为了保命一般。
“你会留在我身边吧。”李谛前言不搭后语,神色莫名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属下自然会在殿下身边,保护殿下。”小春道。
李谛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明明是他想要的答案,可鬼使神差,李谛却贪心地想要更多。
更多的......真心,更加真心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