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羽撑在洗手台前。
瓷制的砖块摹出指节的形状,是狰狞的凉。喉中的腥甜随着汹涌逆流卷入了下水道里,哗啦、哗啦。有什么粘腻的脂肪沾上了暗红口腔:那截暴毙于齿间的蝴蝶翅膀。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她想,咽下清液重新走回了暗室。数不清的标本以一种诡异的秩序塞满了每个角落,而那悬挂在器皿中的复眼鬼死死盯住了她——
美丽的、美丽的蝴蝶:蓝摩尔福蝶。它看起来沉重而恐怖,两对蔚蓝翅膀怯懦地竖立于背上,伦佛对峙的白天与黑夜。
什么样的牢笼才配得上这份美丽呢?
望着那只精巧到过分的蝴蝶模型,纪羽再次陷入了思考。她不止一次以冰凉的目光描摹起它的肌肤纹理,而生动的异响也总在她腹中徜徉:是风中瑟缩的呼吸、是窗外雨声响个不停,是……翅膀。蝴蝶的翅膀。半截哀嚎着的、在她的腔肺里翩翩起舞、立刻就要破膛而出的翅膀。
而每当那道甜蜜的鸢尾花香从鼻尖掠过时,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几乎凝固了她所有暴力与欲望的、只有她和她的夜晚——
奇怪的女人。
当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看到那团侧倚在窗边的黑影时,楚惊蝶这样想,其次才是原来这曾被推为“校园四大不可思议”之一的生物研究实验社竟然真的存在啊。还以为是传说呢。
“不要开灯。”
轻轻的、缓缓的。那人的声音没有任何重量,砸在地上时也只会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拜托了。”
她于是放下了按在开关上的指节,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是的、就在过去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曾傲慢地拒绝了这位学姐的无数次邀约。
“唔。是小楚吗?”
语气算不上热烈。她皱了皱眉,刚想点头回应却又发觉此刻的光线根本不足以看清彼此的脸:“是我。”
轻快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只是路过看看而已……你还好吗?”
纪羽忽然就有些想笑,虽然她也不知道令自己感到愉悦的点在哪儿:“如果我说好,你是不是就要带着自己的好奇心离开了?”
“。”显而易见。
她不禁感到些无奈,毕竟现在的自己怎么看都不像是体面的样子:如果一个人跑到空教室喝酒不算荒唐的话。“那我不好。”她报复般地咬重了字节,耳边听到心脏淌血的轰然,“很不好。”
啊。
“……或许你需要一个人静静?”
好麻烦。
“我就不打扰你了——”“小楚。”
“你想吃糖吗?”
楚惊蝶一怔,显然无法理解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这儿来。女人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茫然,这才晃晃手臂从兜里摸出了一把糖果。
“喏。”
漂亮青筋缠着修长的指节向上蔓延了,黑暗中那只摊开的手掌像是危险的捕兽夹。而她不过是稍稍翻了翻手腕,那些色彩斑斓的小家伙们便噼里啪啦地从手心落了下来:“呜哇!”
女孩发出了自投罗网的惊呼:“你怎么——”
“你现在肯定在想,‘这个难缠的酒鬼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是不是?”纪羽没忍住将头颅贴在了自己的手臂上,那双笼罩在阴影中的眼眸湿漉漉的:“我喝醉了呢。”
“你在戏弄我吗?”
“抱歉,只是因为小楚太可爱了。”
“所以你就这样羞辱我?”
“我以为我是在表达爱意。”
“……神经病。”
啊,生气了。
女人没忍住笑了笑。“觉得我很表里不一?”她重新仰起了头,月光倾泻下的面颊苍白如雪,“不瞒你说,我私底下烟酒都来的哦。”
“所以?”“所以小楚离我远点是对的。好孩子不可以学我哦,讨厌的人只有我一个就好……”
讨厌的人只有我一个。
只有我一个。
只有我。
一个。
好像聊砸了呢。纪羽也不知道自己是搭错了哪根筋才会说出那样近乎挑衅的话来,苦闷?倒也不至于。委屈?早就没有那种东西了——
“你是这儿的社长?”
她一顿,对上女孩像是嘲讽却又更趋近于怜悯的目光。
“其他成员呢?”
沉默。
“光杆司令呀。”楚惊蝶叹了口气,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没那么愤恨了:“难怪你想和我约会呢。”
纪羽呼吸滞了滞。她呆呆地、近乎痴迷地注视着那尾匍匐于对方颈侧的蝶,明明这里没有任何光源,可她却看见了它的骨骼、它的脉络……没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什么样的牢笼才能锁得住这样蹁跹的你呢?
“如果明天不下雨的话,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可怜兮兮的要求吧。”
砰咚——
纪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某种锋利的东西刺伤了,而那之后的每个早晨、她都在祈祷太阳:就像她曾试图在阴雨天里吃下一只蝴蝶一样。尖锐的酸楚从灵魂的涸地中迸发出来,一如那道始终在潮湿之际隐隐作痛的旧伤。
爱到底是什么呢?
此刻的她不知道,只是一味地被那上泛的反酸烫到浑身发抖。难以遏制的干渴就快要切开人的喉咙,而那份永远无法满足的饥饿感终于要彻底杀死她了。
小楚。小楚。
“为什么呢……”望着那只永远也拼凑不完的蝴蝶模型,她有些痛苦地呢喃着:“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呢……”
“明明、我——”
明明我只有你了。
纪羽很久之前就确定了自己的心。她的生活就是一摊烂泥,只有楚惊蝶是她眼里唯一的风景……喜怒哀乐也好爱恨嗔痴也罢、她甘愿将自己的一切许出去。唯有那个人是意义非凡的存在,而自己所能拥有的全部便是对她疯狂的恋慕、渴求、以及无法言说更不可言说的欲.望。
——除此之外,再无二心。
-
“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无人在意的柏水苑别墅区内,一道愤怒的声音划破了沉寂。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楚惊蝶不断拖动着那张因为过度传阅而显得模糊的照片:“该死的!”
系统跟着叹了口气。【很明显这是意外状况。】它翻阅着早被扔到不知哪个旮旯里的世界主线,【明明没有这一段剧情……】
【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狗仔啊?就好像被莫名其妙地针对了……】
任务员抓头发的手指一顿。是了,这种诡异的感觉不是第一出现了:每当她以为这段关系能够有所进展时,那些妖魔鬼怪就突然显了形。
为什么如此看不惯我呢?望着面板上刷新出来的堪称作死般的任务,楚惊蝶疑窦更深。顾溱仿佛是铁了心要她贯彻“宿敌”这一人设,哪怕为此攻略失败也没关系……修正剧情竟然比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重要吗?
还有这鸡肋的金手指,与其说是万全的恋爱盲盒,不如说是在防止她与顾明莱相见的第一面就被弄死……等等,死?
“六六。”她像想起了什么似地撩开了裤腿,那些因为车祸留下的伤疤果不其然消失得干净:“如果以你的视角来评估的话,我当初能救下顾明莱的概率有多少?”
这种程度的自愈能力真的正常吗?
【老实说,百分之三十都不到。】
连一半都没有。楚惊蝶没法再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了、这个世界好像很怕她突然死掉。难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吗?她默默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丝毫没注意到门铃突兀地响起——
“咔哒。”
当那个人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眼前时,她都没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备用钥匙给了出去。“莱、莱莱?”她略显心虚地低下了头,明明好不容易才送走楚清歌那尊大佛,现在又来了一个兴师问罪的:“你怎么……”
“我来检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嗯?
“早餐吃了什么?”顾明莱自顾自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理了下衣领:“不许骗我。”
“呃,三明治和牛奶。”
“很健康。午餐呢?有没有按时补充维生素?”
“两个苹果算不算?”她依旧乖乖接了话,却在看到女人皱紧的眉毛后紧急补充:“还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的。都吃光了的。”
“味道怎么样?”“有点淡……”
顾明莱便笑了。“是我特意吩咐厨师这么做的。”她说,自然而然地扣住了对方探过来的手指,“你的胃病太糟糕了,需要忌口。有没有好好按着医生给的食谱来?”
“可是晚上吃西兰花……”“嗯?”
楚惊蝶瘪了瘪嘴:“我讨厌西兰花嘛。”
分明眼珠湿冷冷,望过来时怎么有着暧昧的体温?女人承认自己被这声撒娇可爱到了,于是干脆将某只蹭来蹭去的小猫提溜到了腿上:“那就不吃。有没有按时喝药?”
任务员点了点头:“其实——”
“不错,今天很听话。现在我可以带你去吃想吃的草莓蛋糕了。”
“等——”
“这次不会再因为下雨而错过了。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吗?”
“我——”
“布朗尼也不错?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过……”“顾明莱!”
女人便垂下眸来看她。
“……照片。”她不安地抵弄着她的脖子,有些凉的鼻尖轻蹭过对方微微翕动着的、潮湿的唇角,最终停留在那块不停滑动着的喉骨上:“你不生气吗?”
可怜死谁了。
顾明莱便叹了口气,轻柔的吻落在了鼻尖上:“生气。”
“但我知道你有许多的迫不得已。”
眼角。
“我也想要试着去体谅你的委屈。”
鬓尾。
“所以楚惊蝶……”
她直起腰来将人更深地揽进了怀里,一如当初在包厢里她坦然回答傅洱的问题——“为什么不提前看看这份文件呢?还是说你对楚家的秘密不感兴趣?”
而彼时的顾明莱只是看着桌上的密封袋,字里行间尽是毫无自知的疼惜:“正如你所说,这是楚家的秘密、是她的秘密。”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去探寻真相的、至少我没有。我并非那当事人之一。所以比起不经允许的擅自了解,我更想亲自从她那里获得知情的权利。”
脱口而出的话语和当初的不假思索重叠在一起——
“我果然,还是更想去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