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羽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是她们认识的第二年,云城的秋天依旧冷得通透。二十岁的楚惊蝶穿着条单薄的吊带长裙,风衣内衬传来凛冽的鸢尾花香。
“完美。”她细细打量着车窗中自己的面容,通红鼻尖上斜散着些暧昧的灯光:“哼哼,我今天要大干一场!”
后视镜里映出女孩瓷白的锁骨,像两片薄薄的刀。“今天格外漂亮呢。”她握住方向盘看似温和地调侃着,“去见谁?”
“未婚妻。”
纪羽眼睫一颤。
“楚清歌不是想让我们结婚吗?嗤,没门!她迟早得知道玫瑰都是带刺的。”
医生没忍住笑了出来,借着红灯的空挡打量那张精致的脸。女孩倒也不怯,反倒凑上前来将自己摆到她跟前:“怎么样,好不好看?”
艳丽纹身匍匐在雪濯的颈侧,往上看去是线条流畅的下颌、婴儿肥消退,五官轮廓明显。妆容不重,颊侧可以看到极淡的纹理和浅痣,让人想起冬日炉火和粉红色初恋——我的初恋。
她于是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振翅蝴蝶般轻盈欢快、却又远比初次相遇时热烈。她很难不多想,她只有尽力咬紧牙齿才能克制住那些生动的渴望:来自脾胃或心脏。可撩动她全部思绪的人只是笑着挑了挑眉,一句“绿灯啦”就让她缴械投降。
……一如现在这样。
只是这样看着你,我就要失掉全部力气了。为什么你从来察觉不到我的心意呢?她忽地扣住了女孩的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抓住这个游移不定的人一样——
“这些天来,你总是在受伤。”她小心翼翼地、不容抗拒地摩挲对方冰冷的指节:“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让自己轻易受伤的。”
真脏啊,这些彰显着你曾为了旁人赴汤滔火的痕迹。
“小楚还记得吗?”
脏、死、了。
任务员默了默,状似无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纪羽,莱莱是我的未婚妻。”
“保护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理所……应当?
纪羽忽然感到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只是因为责任吗?”她笑容难堪地辩解着,“如果我说——”
倘若这婚约本就是不是属于你的——
明明话到了嘴边,她却哽住了。傅洱的控诉犹在脑中回荡着,那一声“爱竟然是这样对一个人赶尽杀绝”魔咒般灼烫着她的双眼:【你有想过这会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到底是保护还是私心呢,阿楚。
纪羽忽然动摇了起来,而迟迟等不到下言的人却早已收拾好东西想要离开。她看起来如此放松,神情愉快,在认真爱……这是她记忆中那个明亮的女孩。是哪怕不被剖空肚腹制成标本、不必灌入福尔马林维系血肉也依旧鲜活的存在。
“如果我说……”她轻声呢喃着,窗外风声鹤唳,那份炽热滚烫的感情也被席卷入万丈凛冽里——
“我也在以同样的姿态爱着你呢?”
风止,意难将息。
-
当在浏览器中敲下【异世界存在吗】这几个字时,顾明莱就知道自己完了。
要命。她心烦意乱地靠在了办公椅上,特殊铃声的响起提醒着她楚惊蝶又开始招惹自己——短短三天而已,手机振动的频率已远超她前二十五年收到过的消息。
看着屏幕上那一串长短不一的语音,她忽然有些想笑。女孩这几天常常给她发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全是【没买到想吃的芝士面包,讨厌你】【睡觉不小心睡过头,讨厌顾明莱】【错过了很漂亮的落日,全世界最讨厌你】……聊天框光荣成为新一届打卡地,楚惊蝶却乐此不疲。
她当然不会生气,自那场短暂的坦白过后她也知晓了对方有什么难言之隐。至于这些看似咒骂实则调情的语音消息?无所谓了。
所以当【我讨厌你】这四个字端端正正甩过来时,顾明莱皱起了眉毛。冰冷的字符到底不如语音生动,以至于在助理拿着文件神色怪异地走进来时,她仍是没能从那句话上回过神来。
“合同已经准备好了……您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她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有了。”
“你去休息吧——”“顾总!”
顾明莱便抬眸看她。
“楚小姐托我带句话给您,说今天晚上八点在柏水苑等您,要是没见到人的话,就、就——”
“就怎样?”“就当您死外边儿了!”
助理的呼吸都要暂停了,好在老板也没计较什么,只是同往常那样点头应下。这是在控诉自己这几天冷落了她?顾明莱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是个幼稚鬼……
屏幕依旧亮着,也不知是误触了哪里,那些一触即燃的语音条就同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如此鲜活而轻盈。
所以她最后还是笑了笑,第一次按下录音回复了那条文字消息:
【嗯。你最讨厌我了。】
-
【阿楚!】
当那道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时,楚惊蝶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好不容易和宿主取得联系的系统在空间里上蹿下跳着,激动得数据链都要擦出火星:【也不知道是哪个按千刀的屏蔽了你信号,可急死我了……这几天有人欺负你了吗?】
欺负?
看着腕上始终未褪的被绳索磨出来的红痕,任务员冷笑了一声。隐秘而深刻的痛楚一脉一脉从灵魂深处撕开,仿佛一种无声警告。
“六六啊……”她半倚在床头上,单看这背影,竟让人觉出一种礼貌的悲情:“你有想过从这儿离开吗?”
不去管那无厘头的任务,不在乎这没天理的剧情。未来是春日草萤还是鬼眼冥域都没关系,是天堂还是地狱也都不惧——
【可你不会希望自己为此变成一个混蛋的。】
【阿楚。】六六的声音轻轻的,平静深处的理性令人心惊:【如果这个世界因为一己私欲崩塌了的话,你会难过的。】
混蛋……吗?
楚惊蝶叹了口气。腹中翻涌的锥痛像是在控诉她这些天来的饮食有多么糟糕透顶,而望着任务面板上用红字标注的【与顾明莱发生争执】这一剧情,她却痛恨起自己为何不能像个真正的混蛋一样抛却良心。
顾明莱呀。你难道看不出我想用爱杀死你吗?像我这样的家伙早已无药可救了。你怎么能够容忍软肋的存在呢?哭泣的心脏会被掀开骨头和盔甲的。
笨蛋。一塌糊涂的笨蛋。和其他笨蛋没有任何分别的笨蛋。我讨厌笨蛋。
思及至此,楚惊蝶放下了手里的叉子。纪羽那双固执的眼睛又开始在心底跳动了,那句呢喃她其实听见了、都听见了……人到底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笨蛋呢?你明知道我无法回应这份爱的……
吱呀。
女孩一惊,下意识擦干了颊侧泪痕。灼目天光循着空气的纹路徐徐映入眼底,黑暗深处那张曾在梦中勾勒过无数次的面庞豁然清晰——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爱人呐。
楚惊蝶立时瞪圆了眼。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钟表上的指针,感觉自己的肺腑又开始拧成一团了:“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没到八点——”
“听说你到处说我死了,所以我过来诈尸一下。”顾明莱不动声色地关上了卧室门,在发觉桌上几乎一点没动的餐盒后皱起了眉毛:“小祖宗,火气挺大?”
要你管!
楚惊蝶几乎是立刻起了应激反应。“谁准你进来的?”她勉强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又想起顾溱冰冷的威胁来,“死人就老老实实在坟里待着——呃嘶!”
汹涌的、沉闷的郁烦。将将蓄起的势头就这样被疼痛打散,从胃里涌来、从心脏上泛。她在情绪的海洋里打起了转,于是再怎么虚张声势也只剩下了难堪。
什么啊。
“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有胃病这一回事呢。”
……原来是个爱逞强的拧巴怪。
顾明莱无奈地叹了口气,在那道控诉的目光中掀开了对方的被子:“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是最愚蠢、也最无效的办法。”
“有胃病还不好好吃饭,疼也是你活该。”
活该?
楚惊蝶火气瞬间翻了上来。“是,我活该。”她的胸腔起伏着,这回是碰也不让碰了,“我就是疼死了都和你没关系。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说了算。”
“用不着你管——”
潮热体温缓慢地覆了上来,女人不发一语地揉着她的腰腹,清癯掌根下是片片战栗的白软。暧昧灯光落在那汪流转着的、玻璃珠似的眼瞳上,泅泳的尾鱼般泛起点点波澜。
“这儿疼?”
“……哼。”
“说话。”
“……”
死鸭子嘴硬。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果不其然得到女孩羞恼地一瞪:“你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楚惊蝶。”顾明莱略略加重了手里的力道:“你倒是折腾自己折腾得痛快了,烂摊子丢给谁收拾?”
对方果不其然疼得眉毛一抽,呼来喝去的情绪恨不得将身体的每一寸都填满:“又不是我非逼着你来!臭冰山,工作狂,狗东西……你给我下去、下去!我讨厌你……”
而这一次,顾明莱不再犹豫地低头吻了下去。前所未有的欲.望混着对蝴蝶的联想歪歪扭扭地流淌过心脏,她看着她颈侧的纹身随呼吸的频率着,一翕一合、一翕一合。
“顾……呃!明莱……”
一翕。
“混、混蛋……唔嗯!”
一合。
太下流了。女人近乎贪婪地吞下那些心口不一的泣音,好像如此便能凿出对方寸寸深埋的柔情。“还疼吗?”她不自觉地将她的眉头抚平,“……又是它吗?”
莫名其妙的语音。
突如其来的脾气。
还有那隐晦地蜷缩在每一句愤怒后的委屈——
“你又在勉强自己了,对吧?”
是不是又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了呢?
而楚惊蝶却沉默了。女人的眼瞳湿漉漉的,像是一枚琥珀:透不进任何光的琥珀。她听见那里头传来了遥远的试图诱哄着自己吐露出悲伤的呼唤,可她却一句话都不想说。她早已投她的湖自尽了。
“已经没事了。”所以最后,她这么说,看着那弹出的“任务完成”几个字终于松掉了一口气似的——
“我只是想让你哄哄我。”
顾明莱便明白这个话题算是到此为止了。她没有再逼着女孩说些什么,只是再次放缓了手上的力道:“这不是在努力的哄吗。”
“可是你刚才凶我。”
“我那是担心……”
“你就是凶我。我不管。”
“……”
好嘛。她笑着将人往怀里揽了揽,看起来一点不生气似的:“那我道歉好不好?对不起,我不该凶你。”
爱会让人失掉自我吗?
怀着这样的疑问,楚惊蝶妥协般地闭上了眼睛。她的额颅依旧轻蹭着女人的下颌,神情却静谧好似睡去了。她知道这个人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果不其然的,顾明莱没再问什么。“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七件小事了。”她安抚般地亲吻着她的眉心:“好梦,笨蛋。”
……你才是笨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