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走神了。
望着展列柜上的那只蓝摩尔福蝶标本,顾明莱想,仿佛它不只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团温暖得有些暧昧的火焰。目光不自觉地转移到整整一天都没有动静的聊天界面上,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打开的它。
那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朝自己发起夺命连环call攻击的家伙转性子了?她随手翻看起前面的消息,楚惊蝶的对话框占了有十分之九,剩下一分是自己敷衍的“嗯”“好”“哦”或者干脆一个句号:冷漠得淋漓尽致。
可是今天,一片空白。
顾明莱有些说不出来的烦躁。明明是难得的假期她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就连平时喜欢的书也越看越没劲……在第四次盯向某个绿色软件时,她知道自己得找点事情干了。
她当然想起了那次没能看完的电影,连带着那个人的面目都清晰。别再扰乱我了!她难得有些恼怒地打开了投影仪,可“楚惊蝶”三个字在脑袋里不停地晃啊晃,晃到最后屏幕里的演员也变成那张浓烈如画的脸——见鬼!
她不自在地捻住了指尖,关于那个人的体却附骨之疽般纠缠着她的神经脉络,那些话,那些语言……不能想起她又偏偏想起她,自己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依赖对方了:这对顾明莱来说是致命的。
思及至此,她深吸了一口气,刚关掉电影就收到了某个人的视频电话,委屈巴巴的模样看起来比自己还可怜。
“莱莱……”楚惊蝶将头埋在抱枕里,灯光下模糊的小半张脸以畅直的线条鲜明着:“我想你了。”
“你今天又没来找我呢。”
“公司有事。”
“但是今天没有哭欸,真棒!”
“……嗯。”
看着对方明显无语的样子,楚惊蝶笑了笑。都说金手指是随目标人物的好感度改变的,如今顾明莱受到“哭包”人设的影响越来越小,那是不是也代表?
“莱莱,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没那么讨厌我?”
或许、甚至、可能——
“我没那么糟糕的。”
……有一点喜欢我。
不可能!顾明莱下意识反驳,可嘴唇翕合到最后也没再说出来什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生硬地偏过头去,“我很忙的。”
这样啊——肉眼可见的低落。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被蛰了下,不很痛、却也无法忽视。
对面的人又有了动作,视野忽地开阔了起来,不经意露出掌心一片干涸暗色……等等,那是血吗?对这方面极其敏感的女人立刻绷紧了神经,可伤口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广袤夜色便率先入眼。
“好久没见过星星了。”楚惊蝶的声音从屏幕外传来:“莱莱,你知道它们的光是从几百年前发出的吗?”
“因为身处不同的时空,所以连时间流淌的速度都不同……人类无法真正触碰星光呢。”
“嗯。”顾明莱还在想那处血迹:“但是处在同一片银河。”
“生和死的距离是不是就这么远?就像我们和星星。”
“嗯?”
“明明是遥远而神秘的事物,偏偏又在同一个世界里共存、偏偏又似乎触手可得。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呢。”
“……哦。”
“莱莱,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你不该问一个唯物主义者。”
是嘛。
楚惊蝶笑了笑,很无所谓似的:“我倒相信自己会是最亮的那颗。”
顾明莱沉默。积郁已久的疑惑在此刻有了源头,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途径将它们放逐或焚烧:“楚惊蝶……”
“你为什么总是提及死?”
无论是所谓起死回生的魔法还是对死亡生发的崇高觉悟,这一切都太早、也太深地出现在一个年轻女孩身上了。
“可能因为我看的开?就像我说的,人人都会死亡。向死而生嘛。”
深刻的无力化作热病舔抵着空气的每寸骨骼,楚惊蝶被这种压抑所染,却是感到由衷的愉悦:来自一个身死无数之人狭隘的报复。她大可故作轻松地将这话题带过,就好像她从不沉重、从不落寞,就好像她永远明媚、永远鲜活……可她没有。
死者终于抛弃生者,死者将深刻的、惨烈的不安留给刻薄的生者——
顾明莱啊顾明莱,这次该轮到你难过。
“你不好奇吗?我们死后会去哪里,灵魂又会变成什么……莱莱,你能找到我吗?”
她伸出手去触碰窗外的夜空、这样冷。数亿光年的距离横亘在眼前,碰一下大概和雨水一样凉吧:“如果你能找到哪颗星星是我的话,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爱可以让生者死,爱可以让死者生。楚惊蝶日复一日游走在生与死的两端,固执而孤独地寻找着两者之间的平衡——
顾明莱抿起了唇。有什么奇怪的情绪在围剿着胸腔里的那团血肉,并让她处于前未有的愤怒之中:“我要是找不到你呢?”
“这世界的每一天都有人在死亡,小行星以无法估量的速度产生、爆炸、碰撞……楚惊蝶,我要是找不到你呢?”
“那就离开。”女孩终于入了镜:“那就闭上眼睛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因为你会舍不得。”
“你怎么确定我会舍不得?”
“因为你在哭。”
楚惊蝶几乎要叹气了,她用澄净得不含一分阴霾的目光注视着她,就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莱莱,你在哭啊。”
哭?
原来我在……哭吗?
“为什么要哭呢?放弃一件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顾明莱茫然地擦去眼尾的湿痕。她讨厌黑白,讨厌没有意义的对话和无谓的等待,讨厌哭。所以楚惊蝶会不会死和她没有关系,楚惊蝶离不离开和她没有关系,楚惊蝶——
“还是像我刚才说的,你其实是有一点在意我的吧?”
……怎样都和她没关系的。
“莱莱。”
缓慢地、温柔地、呢喃。顾明莱沉默地看着她。
“我曾经很让你讨厌是不是?”
何止。
“如果我说……”
倘若只是被迫——
【4136。】
楚惊蝶顿住。泥人尚有三分脾气,更何况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系统底线……所以最后也只是在对方的注视下露出了被划破的掌心:“好疼啊。”
皮肉外翻着,筋脉牵连出血色、仿若雪山之上盘桓的蛇。
“你——”“情侣之间要做的第五件事。”
她定定看着她,眸底是显而易见的脆弱:“哄哄我。”
哄我,以一个吻的代价驯服我,掌控我,彻底占有我……顾明莱啊,拜托请喜欢我。
没有你的爱,我会死的。
“……”
就在楚惊蝶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屏幕彻底黑了下去。后来又过了多久没有人知道,顾明莱依稀记得自己是唱了歌?她没哄过人,知道的法子无外乎那几种……到头来曲调哼得不上不下,台词念得磕磕巴巴:这世上楚惊蝶是唯二知道她音痴属性的人。
多少也有点在意吗?
谁知道呢。
-
直到那辆车披着血海向自己撞来时,楚惊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梦。
丰沛的雨水啃咬着她的骨头,却浇不透那漫山遍野的火。刺耳的鸣笛惊醒了在扎根在原地的人,她下意识想要避开,却被滚烫的热浪扑了满脸——
“躲开!!!”
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撕裂了耳膜,潮湿的液体滚进口腔,比雨更烫、比泪更凉。她迷茫地睁开了眼,嗅到泥土与天空的味道。
一股幸运的风将她托起,轻缓地、温柔地、向上飘去,带她抵达有着宇宙之树与满天群星的梦境……然后她惊奇地发现,那两颗最耀眼的星星竟然是一个人朦胧的眼睛。
她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像是头顶掉落的树叶,带来馥郁温吞的果木香与消毒水——等等,消毒水?
她猛地睁开了眼,刺目的灯光暴君般砸在头颅上,像是要将人塑造成一块白色的石头。醒了?纪羽的声音从口罩下挣扎出来,你睡了一天呢。
楚惊蝶这才看到被裹成粽子的手掌,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因为伤口发炎而引起高烧晕过去了……她猛地转过头,果不其然对上了楚清歌疲惫的眼。
“顾明莱给我打了电话。”女人低着头,看起来不想承认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导致妹妹生病的事实:“抱歉,我该早点注意到的。”
楚惊蝶向来是怕疼的人,她便理所当然认为对方会乖乖处理好伤口而不是晾着不管……无论如何是她大意了。
女孩没理她的自责,满脑子都是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我生前遭遇过车祸吗?自从陷入死亡循环后她就很少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那个喊她躲开的人是谁——【阿楚,剧情提前了。】
【因为世界线崩坏严重,所以顾明莱被绑架的时间也发生了偏离……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今晚了。】
【和幕后主使有所勾结的那个人——】
“……是我。”
楚惊蝶没忍住发起了哆嗦。常困囿于死亡阴影之下的后果之一便是失去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她还记得初次执行任务的自己,束手束脚胆怯拘谨,拼尽全力在毫无转圜的余地里保全良心,坏事做完后的噩梦中尽是厉鬼索命——她无法接受这样轻贱旁人命运的自己,就像她始终抛却不下对顾明莱的同情。
可是后来麻木与痛苦此消彼长,而愧疚也总有消耗殆尽的一天。从痛哭流涕乞求上帝原谅到冷漠地看着对方香消玉殒花了多长时间?一个月而已:短短三十天,毒杀,坠楼,水液溺住鼻腔……她的同情早和她一起淹死了。
【去死吧,看着那张始终平静的脸,楚惊蝶想。没有人可以玷污我至高无上的爱情,我的幸福决不能与顾明莱有关。】
【所以去死吧。不要横亘在我与姐姐之间,不要动摇我伟大而纯粹的世界。你也同样讨厌我不是吗?所以顾明莱啊——】
“小楚,以后不许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伤口感染可不是闹着玩的……嘿,你去哪儿?”
【请去死吧。】
“备车。”她呢喃着着,她还是下意识回避与这段剧情相关的记忆,好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不是杀人犯一样:哪怕是被迫。
是恨意浓烈还是愧疚居多?不重要了,事到如今她只想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小楚?”“要去、救她。”
“什么?”纪羽有些没听清,但直觉告诉她对方的状态很不对劲:“你要去找谁……”
“顾明莱。我要去找她,我得去救她。”
现在、立刻、马上——“楚惊蝶!”
楚清歌情急地扣住了她的肩膀,恍惚间甚至觉得这个人会就这么在自己手里碎掉:“冷静一点!”
我够冷静了,她说,我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别拦我,楚清歌。别再让我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