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瑛怔愣片刻,甩开燕白的手,喃喃道:“一定是哪里有问题。一定是哪里不对。”
他重新割开手腕,疼痛并未使他犹豫,血液的飞溅只令他更显失去理智。血液与墨汁混合,疯狂攀上他的双眸,救命的稻草转瞬间幻为毒蛇的尖牙刺入他的体内。
三年里唯一的希望,支撑他忍辱负重的唯一期盼,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如此轻易就破碎在眼前,穆瑛无法接受。
通天达地阵再一次激活,遥远的集市、皇城的官眷、深林的宗派仿若画轴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四象环绕其身,他踏入云端,静谧的深黑降临,在无法感知空间时间的虚无里,穆瑛感受到一阵注视。
他抬首回望,那片黑似是离他十万八千里,又似是近在眼前。一点白光从黑的深处涌现,他抬手触碰,在视线被手指遮挡的刹那,他触碰到了那点遥远的白光。
穆瑛的手点在了燕白的眉间。
“我......又回来了。”穆瑛双眼放空,神情落寞道。
燕白捉住他的手,回答道:“嗯,回来了。”
阵法没有被破坏,却也不再回应穆瑛的期待。天色逐渐变晚,北乾凑上前,手腕上是红红的印子,宛桑榆仍是抱着刀守在小巷口。
他很累,不想说话,就像骨头都被抽掉一般,也失去了思考的力气,好像什么事情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虽然平时看起来,他就是个挺无所谓的人。天衍宗的人造谣他,他不在意;师父亲手将他推下诛仙台,他不反抗;他的道侣坚定割席,牵住其他女孩的手,他不在乎。
好吧。
坦白来讲,还是有几分不爽埋在心里。造谣的事他试图阻止却不成功,诛仙台正好假死脱身,倒是他那个便宜道侣......
叫什么来着?沈什么玩意?他闭着眼绞尽脑汁试图回忆,想了半天只想起“沈仙君”这个称呼。
其实不能怪他。他穿越来的这三年,甚少与沈仙君直接相处。不过他在穆英英的房间里找到许多书籍手记,上面写满了笔记,其中有不少穆英英与沈仙君的笔谈交流。
沈仙君并非天衍宗的弟子,他是聆天阁的少阁主,推崇天道自然、人道无为,以保护天地自然为己任。聆天阁位于积雪终年不化的雪山顶峰处,宗门人数不超十人,是个避世神秘的宗派。
耽于课业与修炼,穆英英与沈仙君几乎一年才能见上两三面,分享书籍是二人最高频的精神交流。
笔谈的交流里,并没有任何出格的内容,大部分只是针对书籍内容分享感悟,但是却能感受到穆英英与这位沈仙君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穆瑛甚至在沈仙君的某些言辞中感受到他对穆英英的欣赏与亲近,可惜穆英英并非发觉。
穆瑛是男人,自然更能体会男子的情感。
所以这让他更加鄙夷沈仙君。
明明在天衍宗里最亲密的人就是穆英英了,却能在千里之外听信谣言,抛弃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还恬不知耻地接受其他人的靠近。
这个其他人自然是指黎清清。
穆瑛对黎清清的不满没有那么强烈。抛去命运、剧情这些因素,黎清清作为穆英英天然的对立面,给穆英英下绊子是能够预见的。沈仙君作为穆英英的道侣,却没有提供一星半点的支持与信任,并轻易就倒戈,如此作为十分令人不齿,毫无君子作风。
十几年的陪伴竟然比不过不知真假的谣言。
同为男人,穆瑛瞧不上他的处事态度。
只是他真的想不起自己的便宜前未婚夫的名字了,明明沈仙君即将成为黎清清的道侣,在书里戏份不算少。
综上所述,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实则是他的注意力在别的方面。他唯一的寄托就是回到原世界。所以他努力收集物资、认真扮演大师姐、拼命学习知识,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了这一刻。
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下彻底死心了。
“你在想什么?”
穆瑛睁开眼,看着燕白脸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内心一紧,坐起身,回答道:“肚子饿了,想吃饭。”
说完,他的眼角缓缓流下两道血泪,耳朵和鼻子也缓缓滑下几道血迹,嘴角溢出一条血痕。
“先生,你七窍流血了!”北乾几乎破音,“可是你身上没有黑气,这究竟是发生何事了?”
“他强行透支身体和寿命运转阵法。”燕白难得耐心解释道。
就是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怒火,并不和气。
相比起身体的情况,穆瑛反而更为害怕燕白的愤怒,这种上课偷偷玩手机被教导主任抓包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了。
“没事没事,一点小意外,事情还在我的掌控中。”穆瑛随意地拭去脸上的血,糊了自己一手,安抚道。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成为众人的主心骨,领队可不能一蹶不振。穆瑛强行打起精神,将所有消沉与绝望藏了起来。
他搭着燕白的肩,试图站起身,两腿不住地发软,像两根面条,无法使力。
“哈哈。”穆瑛自嘲地笑两声,说,“我好像脱力了,还好有轮椅。这东西买得真值!”
“我等下就扔掉。”燕白接道。
......果然,燕白生气了。
但是他既没有欺骗,又不是利用他人来启动阵法,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关燕白什么事?他生什么气?穆瑛无法理解,只觉得燕白管太宽。
众目睽睽下,穆瑛不好和燕白吵架,他暂且忍一手,决定回到酒店再说。
“先去找酒楼,来了金陵城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穆瑛拍了下北乾的肩膀,示意他无需担心自己,转头就把轮椅掏出来,舒舒服服地跌坐其上。
等了半响,燕白也只是抱着手,站在旁边冷眼看着。
北乾看了看穆瑛,又看了看燕白,犹豫片刻准备上前推穆瑛的轮椅,却被宛桑榆拉住。宛桑榆道:“我刚听巷口有人说今天金陵城的千味楼有时节限定的菜品,我们就去那家店尝尝味道罢。”
说完,她悄悄使劲,带着北乾率先开路,边走边小声对北乾说:“快走,这不是我们能介入的事情。”
穆瑛不等燕白,自己率先手撑车轮,慢慢往前滑。
本来燕白也没有义务要帮他,是自己习惯越界了。穆瑛反省了自己的行为,一下就接受了,于是态度自然地招呼燕白快跟上。
谁料燕白脸色一沉,情绪更糟糕了。
穆瑛茫然地望着燕白,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下反倒是他做什么都是错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燕白冷着脸,丢下这句话,就走到穆瑛身后,扶上握把。
穆瑛连忙放手,端正地坐在轮椅上,大气不敢喘。走了许久,快走到千味楼门口时,穆瑛小声试探道:“我错了......?”
纵然小声,却还是被燕白/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依旧冷着脸,却终于回应了一句:“嗯。”
穆瑛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燕白,长吁一口气。
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事情解决了就好。穆瑛乐观地想着。
清冷的月光降临金陵城,城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夜晚的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同样清冷的月光,降临在一片寂寥静谧的雪山深处,月华在雪中缓缓流动,顺着波光凌凌的灵气,照向了一座庄重雄伟的三门牌楼。
“承善。百年......不,接近千年未有回应的天地法则,今日竟......”一名清逸俊朗的男子,身着冷寂如雪的深衣伫立在三门牌楼旁,他手中捏着的浮尘微微颤动,隐隐闪着金光。
沈承善自远处走来,身负三尺青锋剑,白雪压在乌发间。他在男子身侧站定,道:“师父,天地法则回应了两次。”
他看着三门牌楼,眼前却满是不久前牌楼自鸱吻起逐渐蔓延至全部楼体的金色火焰,那道火焰极为霸道,却又十分温暖。它将满身的白雪熔尽,楼体本身却毫发无损。牌楼下雕琢的千年法阵,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与它呼应,将整座雪山都映成金山。
因为过于耀眼,他连忙转过身别开眼。震撼占满他的大脑,宗门之人皆屏气凝神,用尽一切去感受神迹。
近千年不再有灵气的三门牌楼重新点燃了火焰,沈承善有一师叔竟闭着眼就想跃入火焰,试图涤清灵体,却被火焰阻拦在外,半步也靠近不得。
身为聆天阁的少阁主,沈承善自小就被师父,也即聆天阁阁主宣道真人教导,自己的任务是守护这世间唯一一座能与天地法则沟通的三门牌楼。
聆天阁人员精简,只有有缘人方得入阁资格,却是所有宗派中历史最为悠久的,自远古时代就代代传承这座牌楼,从无断绝。据说远古时期曾有师祖因得感悟,而在牌楼下羽化登仙。
“唉,此事好坏参半,只恐生变......”宣道真人摇摇头,摸着下巴说道。
沈承善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下定决心,说道:“师父,您如今的模样尚未加冠。”没有长须......
“啊?忘了忘了。”宣道真人大笑三声,拍拍后脑勺,不甚在意道,“老的太久了,忘了自己又年轻了。”
沈承善叹了口气。
“我的好徒弟。你和你的道侣如今进展如何?该抓紧的要抓紧。”宣道真人朝他眨眨眼,调侃道。
闻言,沈承善收敛神情,认真朝宣道真人作礼后,回答道:“师父,此次出山,弟子就是为了处理此事。”
“弟子已和穆英英解除婚约,并承诺愿与元徽真人的弟子黎清清结为道侣。”
宣道真人脸色大变,脸上的长须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伸手抹平,急急追问道:“你!你岂敢做得这事!这下如何朝师祖们交代!!”
“我这才闭关了不到两年,你怎么闹出这么大的祸事?”
“我今天出关你才告诉我。我不出关,聆天阁被你卖了我都不知道!”
他气得满面通红,转过身体朝外走去,边走边说:“此事我绝不同意。简直荒唐、荒谬绝伦。没有师父在场的解约不作数,元徽真人竟也同意此事?黎清清又是谁,他不是只有穆英英一个女弟子吗?”
沈承善拦在宣道真人身前道:“师父,穆英英早就被元徽真人亲手推下诛仙台,尸骨无存了!”
宣道真人停住脚步。他看着自己身前的青年,满眼不可置信。
良久,他才说道:“段同昱真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