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稻沽多了位巫师。不知是何来历。只知他十分嚣张且大言不惭,说什么要拯救稻沽,免受战争之苦。
这话说出去谁信呐?没人信。
就连能探知天运的国师都曾断言,稻沽之灾,无人可解。他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妄想与天争,可笑。
所有人都没把这人放在眼里,当个笑话听听也就过去了。
巫师也不在意,只安心炼制诟哕。他身边跟着两个小药童,从他成为巫师那一天起便跟着了。一个叫作墨玉,另一个叫白石。
深夜,乱葬岗。
三道人影在夜色里忙活,看样子似乎是在搬什么东西。
“巫师,咱们还要搬多久啊!”墨玉擦了擦额间的汗,抱怨道。
云说看了一眼牛车上的尸体,敷衍道:“快了快了。”
墨玉不满,道:“您每次都这么说。”
白石将尸体扛在肩上,“行了,别抱怨了,快搬吧。再被人看见,把我们当成变态剁了喂狗都不一定。”
是的。此三人半夜鬼鬼祟祟的,是在偷尸体。
墨玉顿时语塞,也不磨叽了,默默加快了搬尸体的速度。
“够了,辛苦二位。”不知搬了多少趟,云说总算发话了。
墨玉与白石长吁一口气,停下来他们只感觉腰酸腿软。反观云说,依旧在忙里忙外,引红线,捆铜钱,画符纸。
两人对视一眼,想去帮忙,云说阻止道:“不用,你们也累了,去休息吧。”
把人轰走后,云说将捆着铜钱的红线依次绑在尸体上,再用符篆指引,尸体便自发围成一个阵。
自古炼尸便是邪门歪道,被世人所不容。这种炼尸的秘法是他在一本古书上看来的,那本书是禁书,云说也是在无意中发现的。后来,云山老道发现他私自翻阅禁书,气得他三天没理云说。
云说在密室里一待便是七日,无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
第八日一早,云说披着一件黑袍从密室里走了出来。密室门口的石头上放着一个食盒,这是墨玉和白石为他准备的吃食。
他打开食盒,发现只有最顶层放了三个大白馒头。云说伸手去拿馒头,正巧一阵风拂过,一片落叶不偏不倚地落在馒头上。
云说:“……”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凄凉,尤其是面前还摆着三个馒头。活像是囚犯死前的最后一顿。
当然,死囚比他吃得好。
墨玉和白石来取食盒时,便看见云说盯着馒头发呆,两人齐齐傻眼。
他们连着七日给云说准备了上好的饭菜送到门口,只是每次来取食盒时,里面的饭菜都不曾动过。今日两人犯懒,想着反正巫师也不吃,便随便塞了几个馒头。
谁知道,巫师他不按套路出牌啊!
此时云说也注意到二人傻愣在不远处,他默不吭声,将落叶捡起扔在地上。而后拿起一个馒头,泄愤似的啃了一口。
墨玉急忙跑了过来,挠了挠头,道:“巫师,您出关啦?”
白石也走了过来,有些尴尬地道:“您听我们狡辩……”
云说又咬了一口。
见云说不说话,墨玉两眼一闭,道:“巫师您别生气,我们不该犯懒,不认真准备饭菜。只是我们也没想到,唯一一次犯懒就被您抓了个正着。看在我们是初犯的份上,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了。”他越说声音越小。
云说接着咬馒头。
两人看云说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深以为完蛋了,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这时,云说将一整个馒头吃完,抬头便见两人满脸死到临头的表情。他有些莫名,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猛地看向云说,疑惑道:“您不生我们气?”
云说道:“我为何要生气?”食物对他来说只是用于填饱肚子的,至于吃山珍海味或是草根树皮,都没太大区别。
“那您为什么不说话。”
云说一噎,总不能说他实在是太饿了,只顾着填饱肚子,没空理人吧。于是他微微一笑,道:“我吓唬你们的。”他将剩下的两个馒头塞到二人手中,“吃了吧,不可浪费。”
墨玉与白石松了口气,墨玉嘴里嚼着馒头,问道:“您今日出来,莫非是尸体已经炼好了?”
云说摇头否认,他出来一是因为饿了,二是闷得慌,他得出去走走。
他道:“你二人守在这,不许任何人靠近。”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
他要去找阿朗。
那日他拼死替阿朗挡箭,也不知他与那婴孩后来如何,可曾顺利逃脱。
这些天他几乎翻遍了各处的尸体,并没有见到阿朗。云说猜测,他或许已逃过一劫。
苦寻无果,他正要打道回府,一旁的破庙散发着一阵阵的恶臭味,像是什么肉类腐烂的味道。庙门前趴着一条黄狗,吐着舌头散热。
破庙里应当还有几条狗。
云说心想这味道应该是狗狗们从哪叼回来的腐肉,没及时吃完,才发出这熏人的味道。
如是想着,他抬脚继续往前走。
须臾,他又转了回来。
他应该进去看看的,他想。
小黄狗十分亲人,见他往破庙里走,也不出声。只站起来冲云说摇尾巴。
云说摸了摸他的狗头,走进了破庙。
庙里果然还有三条大狗,除此之外,他注意到一边的草席上似乎趴了个人,这人穿着甲胄,背后有几支折断的箭。
这几条狗似乎是在守着这具尸体,并没有进食的欲望。见生人进来,它们低吼着,发出几声狗吠,做攻击状。
云说好声好气地同它们打商量,“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就看一眼,看完就走。”
也不知它们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云说试探性地向尸体那边走了两步,它们都没有其他的反应,也不再低吼。他不由感叹,这狗比他有灵性。
他走到尸体前,心道一声得罪了,而后俯身将尸体翻了个面。
这人的面部和四肢已经浮肿,脸上有一道刀伤,贯穿整张脸。除去这道最为明显的刀伤,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挫伤,溃烂不堪。身上穿着的甲胄也被砍烂了。
虽已面目全非,可云说还是认出,这是阿朗。
小黄狗不知何时跑了进来,用鼻子拱了拱阿朗的尸体,喉咙处发出呜咽声。它不明白,这个人类为什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明明前不久他们还一起玩耍。
其他三条狗也都围了过来,趴坐在阿朗的尸体旁。
从它们的反应,云说也大致猜到一点。
它们应当是阿朗口中的朋友们,这间破庙是他们共同的家。
云说死后,阿朗并没有逃脱掉。甚至在中箭之后,也依旧与敌寇殊死搏斗,这才导致他浑身是伤。
想来也是的,阿朗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如何在带着另一个孩子的情况下从虎口逃生。
战火平息后,阿朗生前的挚友循着气味在尸海中找到他的尸体。它们不会说话,无法和人类那样拥有灵活的四肢。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将他带回了家。
回来的路,定是不好走的。
云说之前听人说,狗能嗅到死亡的味道。
若是它们会说话,想必是有许多委屈要诉说的。
静默良久,云说找了些东西,把阿朗的身体擦拭干净,换了身衣物。随后在破庙后挖了一个坑,将阿朗就地葬了。
直到一个小小的土堆伫立起来,狗狗们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停呜咽着。
云说问道:“你们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狗狗们一言不发,在阿朗墓前坐下,静静望着云说,用行动表示拒绝。
不出意外,它们会守着这个小土堆,直到生命的逝去。它们不愿,云说也不强求。他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堆拜了三拜,转身离开了。
诟哕炼成不久,敌国再次来犯。细节云说不太记得了,总之死了很多人,诟哕也死了不少。云说自己也遭到反噬,重伤不愈。
有了诟哕后,稻沽几乎没吃过败仗,云说在民间的威望也越来越高。稻沽也不再是从前那副颓败的样子。
所有人都知道,是那位被骂不自量力的巫师救了他们。
不久后,国君病逝,新君登基。
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废除旧制朝纲;第二件事,下令将所有诟哕尽数捕杀,一个不留;第三件事,将巫师押入大牢,剥去官制,待诟哕尽数捕杀后,逐出稻沽。
此三件事一经公示,不少百姓诟病痛骂新君,骂他忘了来时路,骂他不知感恩。若是没有巫师,他们稻沽早就被灭了千百遍了,他们感谢都来不及。
他倒好,一登基便卸磨杀驴。
一时间,坊间骂声一片。
收到消息的云说淡定喝茶,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时间早晚罢了。
当事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墨玉和白石先炸了。
墨玉愤愤不平,道:“什么劳什子新君,忘恩负义之辈!”
白石难得认同他的话,道:“墨玉说的对,您为稻沽谋一线生机,重伤直至今日未愈。他上位第一件事,就拿您开刀。实在是让人恶心。”
“墨玉,白石,不可胡言乱语,慎言。”云说训诫道,虽说此处没有旁人,可若是这样口无遮拦,被有心人听去,那便是砍头的大罪。
墨玉嘀咕道:“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他不仁不义在先嘛……”
“巫师何在?请巫师随我们走一趟吧。”一道声音传进几人耳朵里。
云说放下手中的杯子,幽幽叹了口气,来的真快。话虽如此,云说心里清楚,他们没直接闯进密室,已经是给了他很大的尊重。
墨玉和白石瞬间戒备,两人眉间紧锁,道:“密室后面有地道,巫师您快走!”
“我不能走。”对上二人不解的眼神,云说接着道:“我若是走了,你们两个可就死定了。不仅你们二人,其他无辜的人也会受到牵连。”
墨玉道:“我愿意用我的命换巫师一条活路。”
白石道:“我也是。”他顿了一下,又道:“巫师不如利用诟哕,反了这天下,自己称王。”
墨玉一听,觉得白石说得十分有道理,“对啊!您要是反了这天下,就不用受这般委屈了。
云说一愣,无奈道:“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了,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的。”策反这话若是让外面的人听见了,只怕他们三人就要血溅当场了。
“可是……”
“没有可是。”云说打断二人。此时外面的官兵显然等不及了,不停催促着。
云说快速交代二人:“我在密室周围下了一道禁制,三日后便会失效,你们务必在三日内将所有诟哕安置好。”有这禁制在,外人便无法进入密室,诟哕也会逐渐恢复炼制前的模样,虽然不能恢复如初。
这样一来,墨玉和白石就有时间将这些死者好好安葬了。
死了之后还要被拉出去再杀一次,万万没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他们也曾为守护稻沽付出生命。
交代完,云说往密室外走去,他背对着二人,道:“不必担心我,我又不是去赴死。顺利的话,三日后我便回来了。”
墨玉和白石并没有被安慰到,在他们眼里,云说跟去赴死没什么区别,甚至他还交代完了后事。
三日后,云说并未如约回到密室。两人十分担忧,生怕云说已经遭到不测。他们多次托人前去打听,结果都无功而返。
第五日,云说面色苍白回到密室,同二人寒暄几句,为他们留好后路,又交代了一些话。甚至都来不及检查诟哕是否安置好,又匆匆离开了。
墨玉和白石问起缘由,云说只丢下一句:国君命他即刻离城,不可耽误。二人本想继续追随云说,可追出去时,已不见他的踪影。
期间,白石再次提到策反。
云说拒绝了,自此离开,再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