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个地狱!
李言旌的话又给江明桢重重一击。十多年来,她最好的朋友第一次这样评价她。她攥着手机,低着头,羞愧难当。她现在还有脸哭吗?又哭给谁看呢?事情不是她做的吗?一个做了坏事的人还要在别人面前装无辜,装委屈吗?
幸好这个小公园里此时没有人,这棵粗壮的水杉可以成为她短暂的藏身之所;幸好茫茫夜色可以遮挡她此时悔恨交加的脸庞。
明桢任凭眼泪流着,她就是个地狱,是她毁了林尚川,李言旌没有说错。因为她的恶意举报,害得林尚川成了音乐学院里的笑话,害得他辞职。而且,他是被最信任的人举报了。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明桢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封举报信,只是她年纪小,一时气愤,失去理智时犯的一个错误而已。
因为在决定写举报信的时候,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明知道被最爱的人诬陷、举报,这种行为可以让人痛苦几十年,她还是写了。为了让编造的内容更具有真实性,人神共愤,她把自己描写成一个被林尚川威胁、逼迫的悲惨女学生,每一个词语,每一句话,她都是再三斟酌过的,她想要的,就是杀人诛心。
她本就是在蓄意报复,就是在故意做恶。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悔恨万分!这种悔恨,让她恨不能现在就以死谢罪来求得林尚川的原谅。可林尚川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林尚川带着她给他的万箭穿心之痛,默默离开了。他把所有的悔恨和自责都留给了她。
更可悲的是,因为李言旌的话,明桢才开始重新思考吴琼说的话,是真是假。李言旌都相信林尚川的为人,而她却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她对林尚川信任全无。这就是她所做的事,她能想象林尚川该有多么伤心!
“呀,这里有个人,吓我一跳。”一个女生的声音。
明桢右手撑地,马上站起来,一阵眩晕,她连忙抱住杉树,缓了缓神儿。
“她在干嘛呀?”女生问旁边的男生。
明桢睁开眼看了看他们,原来是一对情侣趁着夜色来小公园约会的。这里没有光,他们不会看到她的脸,她像过街老鼠一样连忙逃走了。
音乐学院,她没脸再来了。
晚上八点多的北京西路,车,一辆接一辆地飞驰而过。明桢站在路边,望着每一辆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路的尽头是什么?天地之大,林尚川现在会在哪里呢?
“生活的路就如同这黑暗的夜,这条路上,不是你一个人,我一直会在你身边。即使再黑暗,我也陪你一起走。”
曾经也是这样的黑夜,林尚川对她说的这句话,她不敢忘。可是现在呢,他却食言了。
明桢迎风走在人行道上,冷风吹得脸疼。远处有一对夫妻在手牵手散步。
当初吴琼那伙人打她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道:“你给他生了孩子,那是你愿意出卖你的子宫。”她还命令那两个女人:“打她的肚子。”
现在想来,吴琼说的话很荒唐,她何时给林尚川生过孩子!林尚川是个正人君子,品行高尚,他们的爱情干净、纯洁,他们认识三年了,她的初吻都还在,更谈不上怀孕,那打她的肚子干什么?
吴琼显然是找错了对象,她要找的人,应该是另有其人。
明桢又细细回想,从白末镇第一次见到林尚川开始,这三年来,他们一起经历过得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回忆如同一本珍贵的书,每翻开一页,里面的内容都让她热泪盈眶。
林尚川绝不是江建国那样的人。他是个道德修养完美的人,绝不会做出有违道德的事,更别说是吴琼说的那些事了。更何况,她还去过他家里,见过他的父母。他们有修养,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林尚川是否结婚,难道他们能不知道吗?
她真的太愚蠢了!只需要简单逻辑就能分析出来真假的事,她却愚蠢地全部信以为真。
她恨江建国,恨母亲,她有今天,都是这两个自私的人造成的。因为她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她极其敏感的性格;因为母亲可悲的命运,一辈子背负着第三者的骂名,她对第三者深恶痛绝。而吴琼,偏偏用林尚川刺激在她这根最敏感的神经上。
她就是中了第二支箭的人。
如果说吴琼羞辱她的这件事,算是已经中了一支箭的话,那她最应该做的,是好好拔箭治伤。在这个过程中,相信林尚川一定会照顾她,陪伴她,直到她痊愈。但她的敏感、仇恨、恶意报复,不仅执念成第二支箭射向自己,还射向了林尚川,穿心而过。
为什么?如果她能早点知道“两支箭”的道理,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而现实是,她必须经过惨痛的教训才能领悟,怪就怪她读书太少。
明桢内心强烈的负罪感,让她恨不能将所有的过错都归集于自己身上。哪怕是路面上有个坑,她也会怪自己怎么没有把它填平。
明桢走着走着,发现身后有一个男人尾随她。一开始,她以为那是饭后散步的人,碰巧走在她后面,可这个人已经跟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忽远忽近,就是不超过她。
她环顾四周,那对牵手散步的夫妻已经没了踪影,路上只有她和身后的这个男人了。这个路段,绿化带树木高大,草丛茂盛。她顿时慌了。
在电子厂打工的时候,她和余红儿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她们连续工作12个小时后,累得头晕眼花,下班以后还要被社会上的小混混追赶,拼命逃命。
她们已经活得很辛苦了,但人性之恶是不会因为她们是弱势群体而收敛的。即使她有罪,她也不能死于非命。明桢转身冲到马路中央,如果她出了交通事故,那便是天意,就当是她赎罪了,总比被人奸杀了的好。
高速行驶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地从她身边驶过,她内心平静,静静地等候天意的降临。
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四处寻找,在右手边的路旁,她看到林尚川就站在那里,是的,真真切切的。明桢喜极而泣。
林尚川在等着她,她小心地躲避车辆,奔向他。可当她走过去时,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尾随她的男人还在马路对面看着她。
一辆出租车在明桢面前停了下来,司机看着明桢,等她上车。她并没有拦过车,司机也不肯走,她便上了车。也许这就是另一种天意吧,是林尚川在保护她。就像大一那次,她高烧,意识不清的时候,也是林尚川将她拉了回来,让她有了求生意志。
正因为如此,她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错。明桢望着车窗外,泪如雨下。
李言旌这天夜里辗转难眠。静悄悄的夜,让人倍感孤独。
她担心林尚川,他现在会在哪里呢?有没有住的地方?晚上冷不冷?衣服够不够?原来他的辞职,他的远走他乡,是承受着这么大的痛苦的。他被人举报了,而且举报内容是那样侮辱他的人格,他现在失去了一切。
而这个伤害林尚川的人就是明桢,她最好的朋友。她和明桢五岁就认识了,十六年的情谊,她不能接受明桢是这样的人。明桢的父母不称职,自私自利,没有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没有给她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不管她的死活。但是明桢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她善良,坚强、有责任心,所以她们能成为好闺蜜。
她怎么会举报别人呢?怎么会写下“贪污受贿”、“搞师生恋”这样侮辱人的词语去举报林尚川呢?身为明桢的朋友,她都觉得羞愧。明桢这么做,也等于是拉低了她做人的层次。
可她又觉得今天在电话里,她骂明桢的话有点过激了。她承认,她说的那些话,是有一些为林尚川出口气的成分,林尚川是她心心念念的人,也是她们家的恩人,明桢拥有他,却不知道好好珍惜。
当时,她只顾着为林尚川感到不值,忘记了明桢才刚知道林尚川已经离开了,她肯定更痛苦。她是明桢唯一的朋友,没有安慰她不说,反而在责怪她,雪上加霜。
她拿起手机给明桢发了条短信,向她道歉,但是明桢一直没有回她。也是,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当室友醒来时,江明桢已经不在宿舍了。
明桢一夜没睡,就是等天亮。她想,林尚川的父母肯定知道他去哪里了,她半夜就想打电话给他们,可又没有勇气。她所做的那些事,他的父母肯定也已经知道了。他们对她那么好,不嫌弃她的家庭出身,尊重她,照顾她。可她呢?亲手毁了他们的儿子,她无颜面对他们!
明桢厚着脸皮打了杨宛茵的电话,被拒接了;她又打了一次,也被拒接了;她再次打过去的时候,已经关机了。这就是态度,这就是答案了。
她又打了李言旌的电话,她只想知道林尚川去哪里了。
“明桢,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还想知道呢!他什么都没有说。”
“旌旌,他没说他去白末镇是干什么吗?”
李言旌答应过林尚川,不能把他托付的事情告诉明桢,他不想让明桢找他。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南山林碰到他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只告诉我他辞职了,让我不要再叫他林老师了。”
“旌旌,我应该到哪里去找他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错了,我后悔了。”明桢哭着说。
“我也很难过,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明桢挂了电话,一个人在操场上流泪。上午她还有两节课,她还有该做的事。她可以因为后悔和自责不吃饭,但不能不上课。
中午,明桢在行政楼前面碰到了蒯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学长,好久不见,上次见你,还是你来学校转户籍的时候呢?时间太快了,我马上也要大四了。”
明桢懂得,与人交往,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把自己沮丧的情绪带给别人,她努力笑着,眼角却泛着泪花。
“我听说了你一些不好的传言,你真的为了赚钱做了那些事吗?”蒯年的语气是对明桢有些失望的。
“你指的是哪一个?贫困生交际花吗?学长,难道你也相信吗?我一路走来,吃过多少苦,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无风不起浪,而且不是一两个人说,人家连对方的姓名都知道。”
“可我没做过啊。”
“算了,随你。我要结婚了,就是那个南京本地的女孩。”
“恭喜恭喜啊!学长,你以前的号码停机了,告诉我一个新的手机号吧,我记一下。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这个大学读不下来,以后我要好好感谢你。”
“不用了,以后我们不要联系了。”
“为什么?就因为你听到的传言?你就否定了我的人品?”
蒯年犹豫了,说道:“你毕业了最好还是离开南京,换一个城市生活,你那些不光彩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人翻出来,影响你的工作,你也没法生活。”
“你是什么意思?我做什么了?”
“一个女生的名声还是要注意的。年轻貌美的时候以为这样来钱快,要想好以后,你还是要嫁人的。有些事,你做了就是做了,再也抹不掉了。好自为之。我走了。”
明桢像被推下了山崖,抓不住峭壁上的藤蔓,一直下坠。她可以不在乎别人对她的口诛笔伐,可蒯年是她的恩人,她不是个不知道知恩图报的人。她还没有能力好好报答过他,他就已经否定了她的人品,跟她划清了界线!他现在是不是在后悔,自己曾经怎么帮助了这样一个不知自爱,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