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公园里，二十多米高的水杉，像一把把细长的剑，无情地刺向天空。

气温3℃，林尚川坐在湖边的椅子上，仰望天空。天空是宽容的，博爱的，自由的。他无比向往风，向往云。

“它代表着思念，遇到你以后，我也时常抬头看云。”

林尚川望着天上的云，耳边回响着明桢的声音，也是在玄武湖，明桢对他说这句话时，是那样的深情。他们在夕阳中，一起骑车，一起漫步。他们说好的，一起做追云的人......

林尚川闭上眼睛，让自己逃离这种思绪。

系主任上午劝他，不要冲动，不要感情用事，为这么点事儿就辞职，不值得。一封举报信而已，人生总要经得起一些风浪的。

他还说，一个男人，爱情固然重要，但没有事业重要，事业才是第一位的。有了江山，还怕没有美人吗？要江山还是要美人，让他慎重决定。

理由也很充分，作曲系是音乐学院的重点院系，作曲技术理论专业更是音乐学院的王牌专业。他又是教作曲技术理论的，有事业编制，再过个两三年就可以评副教授了。无论是个人发展还是社会地位，当高校老师都是不错的。

还有他的学生们，据他了解，陆远带着十八名同学，跑到学院领导办公室，为他当证人，做辩解。

陆远面对着院领导，慷慨陈词道：

“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愿意为林老师当证人，他绝对没有贪污受贿。谁举报的，让他说出行贿人的名字，我们找他对质好了。还有“师生恋”，听着就很滑稽。林老师的女朋友，是金陵学院的，和我们音乐学院根本不搭界啊，是两所完全不同的大学。我们这群人才是林老师的学生，举报的人要造谣，也应该说林老师和我们是师生恋才更有胜算啊！再说了，我高中的班主任，刚到我们学校任教时，师母那会儿大学还没有毕业呢，没人说他们是师生恋啊！所以，请您明察秋毫，不要开除林老师。”

院领导看到学生们这么大的阵仗，好言劝说道：“你们先回去上课，林老师的事情由调查组处理，我们不会冤枉他，程序走完，调查清楚了，他就恢复教学工作了。学校也没有开除林老师，你们不要道听途说，安心学习。”

林尚川也明白，关于他的举报信，全校大部分师生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造成的影响，远比他想象得更加恶劣。他什么事都没有做，却被人举报了。一旦被举报，他没有做过的事，也会被舆论认定为既定事实，板上钉钉。因为很多人懂得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他们会以正义者的姿态，站在阳光下，开着黑枪，这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但他不在乎这些。事业编制、名望、社会地位，他都不在乎。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他的人生追求。他只是还不能接受，写举报信的人，竟然是明桢。他拨通了明桢的电话，还是关机。他害怕再次看到玄武湖的夕阳，他要当面听到明桢的回答，他起身去了金陵学院。

明桢从张老师那里得知林尚川来找她了，她选择避而不见。原因太多了，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状态面对他，她躲在教室里，不敢出去。

林尚川站在图书馆旁的湖边，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多。天已经黑透了，湖边的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阵寒凉从脖子直达身体各个关节。

终于挨到天黑，明桢从教室里出来，都这个时间了，林尚川肯定已经走了。她也不想回宿舍，那个地方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去图书馆的路上，明桢会不由自主地朝湖边看，那里似乎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她还是走了过去。

果然，在路灯下，林尚川就站在那里。或许是由于路灯的关系，她看到的林尚川，还是那个闪闪发光的人。没想到他还在等她！明桢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可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开心地喊他一声南之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林尚川也感到一阵熟悉的感觉，回头便看到了明桢，他走了过来。明桢急忙擦干眼泪，她想趁着这里人少，赶紧解决掉该解决的事。

“你还来干什么？看我有多惨吗？你还嫌侮辱我的闲言碎语不够多吗？”明桢冷冷地说。

她像一个在逃的嫌疑犯，急于侦查周围的情况，生怕有人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说话，指不定还会传出什么更恶心的谣言呢！她真的怕了。

他们隔着两米多的距离，站在那里。明桢的话，像一把刀子刺入林尚川的心。谣言杀人诛心！这些天，明桢肯定受尽了煎熬，她看起来很疲倦，也很憔悴，眼神里充满仇恨。

林尚川深感自责和内疚，这都怪他！是他没有处理好吴琼的事，是他让明桢原本清澈干净的眼神，现在变得全是对这个世界的恨意。这都是他的错，他没有保护好明桢。

“明桢，那封信，真的是你写的吗？”林尚川轻声问道。

“举报”两个字，他不忍心说出口，他觉得这会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他紧张地等待明桢的答案。就在刚刚，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她回答“不是”，就算是她写的，哪怕她撒谎，只要她亲口说“不是”，他就愿意相信。

他会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化解明桢眼底的恨。他会在南京重新找一份工作，等她毕业了，他们就结婚。这一生，他会给明桢足够的爱，让她开心、幸福地生活。

明桢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她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看来林尚川已经知道了。实名举报的结果，就是不会对举报人的信息保密的，就差把举报人给公告出来了。既然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

“是我又怎么样？对你这种擅长伪装，欺骗，背叛我的人，举报你这都算是轻的，你就应该身败名裂。”

对明桢而言，一个女孩子，在二十一岁的年纪，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掉衣服，周围又全都是关于她的黄色谣言。这种耻辱谁能体会？一封举报信又算的了什么！

明桢的回答，让林尚川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明桢再次在他的心上插了一把刀，看着它鲜血淋漓。

“明桢，三年了，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我从小就是这种人，怎么，你到今天才知道吗？你多清高啊！我人品低劣。后悔吗？后悔认识了我？后悔这三年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了？”明桢看到林尚川眼里含着泪，可是话赶话，已经说出口了。

“明桢......明桢，我对你的心，都是真的。我们之间没有欺骗和背叛这样的词汇。明桢，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真的相信吴琼说得那些谎言吗？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所有事，包括我爸妈在内，都抵不过吴琼的几句话吗？后悔？我从不后悔因为爱你而被你万箭穿心，我为我对你的爱，却没有让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而感到遗憾。”

林尚川前面的话，的确已经让明桢动摇了，她是被恨蒙蔽了双眼，失去了理智。可是他后面的话又彻底击垮了她。

最终，她在林尚川心里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所以，他才感到遗憾吗？他对她失望了吗？原来，她到现在还是这么在乎林尚川对她的看法。

明桢像是一头战败的野兽，眼神凌厉地盯着林尚川，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如刀割。

“林尚川，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凭什么摆出一副普度众生的优越感！你以为你很高尚吗？我为什么要因为你变成一个好人？我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明桢脱口而出，这是她第一次指名道姓地叫他。南之这个人，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林尚川眼睁睁地看着，明桢把他在无锡的教堂给她戴上的镯子，磕碎在了身后的石凳上。

镯子的碎片散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林尚川的心也碎了。明桢让他彻底失望了。但他还是不忍心与明桢恶语相向，他看了明桢一眼，转身离去。

任凭夜晚刺骨的风，吹动湖水，花草树木，还是没能让明桢清醒。在寒风中，她看着林尚川离去的背影，泪如雨下。

五天后，调查组停止了对林尚川的调查，调查组认为，举报人反应的问题，与事实严重不符，涉嫌恶意诬陷、诽谤。调查结果将公布在学院官网上，禁止师生造谣、传谣，损害他人名誉。

林尚川重新恢复了教学工作。只是他心意已决，他对明桢的失望，对人性的憎恨，对爱情的不信任，对人生的迷茫，都让他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高校在编教师辞职，有一个繁琐的流程，快则一个月，慢则半年，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这个星期，正好有林尚川的一节集体大课，这也是他的最后一节大课了。他特意穿了一套黑色的西装，系着红色的领带，他要正式的告别。

按照惯例，他要讲一个文学作品。这次他讲的文学作品，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

他没有照本宣科，他要讲的内容全都记在脑子里，出口成章。

“1982年，马尔克斯讲关于《百年孤独》的写作意图时，是这样说的：‘我要为我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评语：‘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小说作品建立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浓缩的宇宙，其中喧嚣纷乱却又生动可信的现实，映射了一片大陆及其人民的富足与贫穷。’

《百年孤独》的重要主题就是书名提到的孤独，孤独的一个特征就是生活总是无限循环，时间轮回重复。愚昧、落后的亘古不变，将导致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消亡。这在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书中经典的一句话：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还有一句话，他刚想说，可一想到明桢，他就感到心痛，没说出口：‘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快下课的时候，他拿出小提琴，对学生说道：

“想必有些同学已经知道了，我即将告别教师生涯了。离别并不可怕，最要紧的是我们要好好告别。”

几个同学纷纷站起来问他原因，学生们都舍不得他，他们很喜欢听林老师的课。

林尚川没有正面回答：“谢谢同学们，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光，我会永远怀念。我送大家一个告别礼物，给同学们演奏一首曲子。祝愿大家未来的人生之路，美丽如歌！”

学生们看着他，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搭配红色领带，戴着眼镜，绅士优雅，风度翩翩。他摘下手表，深情地演奏了一首经典名曲《温柔的倾诉》。

这是告别，也是遗憾。动听的旋律，在林尚川的深情演绎下，醉人心扉。曲子结束，他深鞠一躬。

这是最后的小提琴曲，这场告别，对林尚川来说，不仅仅是告别了教师生涯，也是告别了过去三十年的人生。他原以为，一个人的人生转折必须是经历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可事实上，真正改变人生的，是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小事，一种情绪，一个决定。

人生有相遇就有离别，有开场就有落幕。遗憾的是，我们只能接受，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