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明净的窗子，林酉只能看清一群人围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乌乌泱泱，看不真切。但那个方向，是乌神木没错。

听见那名百泉宫弟子大叫“乌神木开花”，林酉和谢明南四目对视，一齐愣住。

乌神木开花也算是修仙界的一大奇景。它开花并不像普通的花树，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一点一点慢慢长出花苞，再慢慢绽开。

这种树开花几乎只在一瞬间。而且它先开花，花落之后方能长叶。前一瞬间树枝上还是光秃秃的，空无一物，后一瞬间可能就会立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出花苞，然后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

但坏就坏在，乌神木开花，绝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虽然它开花无法准确地预测是在哪一天，但根据近百年的记载来看，开花时间都落在清明前后，有时比清明晚一些，有时比清明早一些。

但无一例外，都在清明前后，绝对不超过前后三天。

现在离清明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乌神木突然开花，实在有违常理。

林酉对谢明南道：“走，去看看。”说完，便一把拉住他的手，施展轻功，几乎是一瞬间就到了那群人聚集的地方，也就是乌神木树下。

众弟子皆道：“宫主大人。”

林酉仰头。

只见乌神木的漆黑的枝杈间正在缓缓冒出银白色的花骨朵，黑色的树枝，银白的花苞，极为惹眼。

虽然缓慢，但整个过程却极为清晰。

谢明南看了看被林酉拉着的手，又看了看周围景象变化，奇道：“咦，没想到林叔叔轻功居然这么好。嗯……？这是什么步法？我有一位故人，他的轻功和林叔叔实在是像得很……”

林酉立马松开抓着他的左手。他方才一颗心都扑在乌神木上，心下紧张乌神木的情况，居然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直接使出了自己以往修炼的轻功，大感不妙。

若是旁人在侧，林酉兴许不会那么松弛大意，可这人偏偏是谢明南——自己无比亲近的徒弟，一时放松了警惕，这才露出马脚。

林酉心里一紧。

他清楚的很，谢明南这孩子从小就机敏过人，一旦发现一丝一毫不对劲的地方，便会起疑。万一……谢明南认出了自己，自己的身份暴露了，该怎么办？

林酉佯装镇定，面不改色，从容道：“是吗？巧了，你那故人……是谁？”

谢明南缓缓道：“家师，姓林，名酉。”谢明南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与以往大不相同，声音低哑，简直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在口中翻来覆去嚼碎了，又吐出来一般。

他的声音里含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林酉听不出是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愉快轻松的情绪，沉重有之，压抑有之。

林酉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样子，三年前的事情，给谢明南留下的阴影不小啊。

他看向谢明南，准备随便说些什么搪塞过去，突然发现谢明南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脸，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林酉不知道，其实准确地说，谢明南从方才说话起，就一直这样看着他了。

林酉移开眼，避开谢明南那两道……又冷又热的目光。

不知为何，他话到口头，直直卡住。准备说的话，竟是也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不知何时，身边聚集的这些百泉宫弟子都陷入一片死寂。

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大声喘气。

明明他和谢明南过来之前，他们还都在大声惊呼，声音如雷。

“我昨天晚上夜观天象，算出百泉宫有大事要发生。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一道儒雅的男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

众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但见一道淡紫色的高挑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正朝这边缓步轻移，宽袖飘飘，风度凛然。春寒料峭，那人手里竟然还拿着一把折扇，便摇边走，发丝随风舞动。

是李墨没错了。

待他走近，众弟子纷纷对他行礼。

李墨摆了摆手。他对着谢明南一揖，然后把扇子从右手换到左手，继续轻轻摇动着。李墨端详着乌神木一树的银色花骨朵，微微点头，神情极为严肃。

“李长老以为如何？”谢明南看着他道。

李墨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不好说。不过，据我猜测，或许乌神木感应到某种灵力的扰动，一时紊乱也未可知。”

树枝间的银白花苞还在渐渐长大，由原先的米粒大小逐渐变作核桃大小。

谢明南双手抱臂，若有所思。

林酉没工夫细想方才的奇怪插曲了。他双眼凝视着乌神木缓缓变大的花苞道：“我对贵宫的乌神木有所耳闻，可否……让我看看？”

谢明南又恢复了先前那副礼貌谦和的样子，微微一笑，对着乌神木扬了扬下巴道：“当然。林叔叔请。”

林酉走上近前，伸出一只手，覆上乌神木漆黑的树皮。他从体内分出一股极细的灵流，深入乌神木内里，想要试探一番。

谁知，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林酉的手掌甫一接触树皮，就感受到一股更为强劲的灵力向自己手心涌来，这股灵力的生命力极强，并且源源不断。他透过手心都能感受到乌神木内里压不住的汹涌灵流激荡，似乎有一种……欢呼雀跃的情绪包含在里面。

他小声惊呼，迅速松手。

几乎与此同时，他听到一阵更大的惊呼声。

是在场的近百名百泉宫弟子发出来的。

林酉心下讶然，抬头一看——

满树的银白色花苞，居然一瞬间就全部绽开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炸开”也不为过。

林酉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番情况，他下意识转身，朝谢明南看去。却发现谢明南微微凝眉，貔貅手串不停转动，似乎在深思什么。

谢明南和他一对上眼，也走上前来。他伸手，像林酉一样覆在树皮上，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与乌黑透顶的树皮对比鲜明。

乌神木没有反应。

林酉转头：“……你放出一点灵力试试？”

谢明南摇摇头：“我已经这么做了。”

他沉吟良久，道：“林叔叔，能不能像刚才那样，再摸摸它？”

林酉伸手，再次覆在树干上。

下面依旧涌流着汹涌无比的、新鲜旺盛的生命力。

他比上次收敛许多，只放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灵流。

可他居然从乌神木这棵灵树身上，感受到一种更为猛烈的……雀跃情绪。

“哇——！！！”

众人惊叫出声。这次的声音比上次更大。

有风。

这风刮得奇怪，不是从他们四周吹过来，而是以乌神木为中心，形成的一股极为古怪的气流。

成百上千银白色的花瓣纷纷冲上云霄，爆炸一般。

而后风停，花瓣从几十丈高的半空轻轻飘落，以乌神木巨大树冠为中心的方圆几十步距离内，尽是飘逸无比的银白碎片，恍如天女散花。

在场的所有弟子欢呼如雷，纷纷伸出手掌，高举过头顶，想要接住轻柔飘落的花瓣，迎接这股新生的力量。

像是一场狂欢。

漫天花雨尽数吻在所有人的手上、头上、脸上，落在地上。缱绻至极，浪漫至极。

林酉挪开手，扭头看到谢明南黑缎般的长发上落了不少花瓣。一白一黑，尤为惹眼，衬得谢明南眉眼愈发好看，眉间朱砂痣愈发鲜红。

偏偏谢明南像是在梦里一般，神不守舍，显然心里在想着什么别的东西。他两眼一眨不眨，就这么站着。

林酉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久违的呆滞，暗暗好笑。他左手伸出去，随手拂下他发间发顶的花瓣。

谢明南却像是倏忽从梦里惊醒一般，一把捉住林酉手腕，惊声叫道：“别走！！”

他的手像一只钢钳，力道之大，令林酉不由得嘶地一声抽气。

紧跟着，他听见四周传来同样的阵阵抽气声。

有人小声道：“这老头好大的胆子！”

“完啦完啦，我看这老先生是要死了！！”

“哎哟喂真是捅了马蜂窝！宫主不会又要发疯了吧！！”

窃窃私语，同情有之，惊恐有之，担忧有之。

林酉觉出方才举动有失妥当。

虽说谢明南从一开始就待他极为亲热，可再怎么说，他和谢明南现在才刚刚“认识”了短短几日，莫非自己太过僭越，他生气了？？

林酉放低姿态，脸上表情十分抱歉，正欲说话，谢明南突然松开手，后退几步，一副犯了天大罪过的表情，抢着说道：“对不起！”言语恳切至极，倒是让林酉摸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周围众弟子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他们傻眼了。

宫主这是……被夺舍了？

谢明南慌忙捉起林酉的手腕，力度极轻，仿佛怕是捏碎了，拿到眼前，细细地看。

果然。手腕上留下了三道微红的指印，十分明晰。

林酉现在虽然披着一副老人的皮，可并不像老人一样皮糙肉厚。手腕皮肤虽然看起来粗糙，可内里还是敏感的很，一掐就红。

“啊——？？”

耳聪如林酉，他听见众人像是受到惊吓，发出一阵不可思议的嘘声。

宫主今日怎么转性了？

这老头到底什么来头？

他们当然没说出心里话，但浮夸惊悚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林酉余光察觉到，顿觉有些尴尬，他抽回手，放到背后，然后轻咳一声，道：“没事，没事。不疼。”

谢明南一脸的不相信，眉头挑起，双眉紧蹙。

正当此时，冷眼旁观许久的李墨轻咳一声。

他面向林酉，恭敬地道：“林前辈，奇也怪哉，这乌神木似乎只对您有反应，我想再确认一下，可否劳烦您老人家再试一次？”

林酉听见比自己大不知几旬的李墨称呼自己为“老人家”，心里大叫真是折寿。但他表明上依旧滴水不漏：“应该的。”

说完，林酉再次伸手，覆上树皮，做出与以往一般无二的举动。

原本早就平息的乌神木，它它它……居然又喷出无数细碎的银白花瓣！！

林酉松手，花瓣缓缓飘落，恢复平静。

林酉伸手，乌神木疯狂向上喷出花瓣。

林酉再次松手，花瓣缓缓飘落，恢复平静。

林酉再次伸手，乌神木更加疯狂地喷出花瓣。

“……………………”

就这么一来一回，一来一回，乌神木都会作出不同反应。林酉有些上瘾，就在他想把手再次放上去时，李墨突然咳嗽了一声。

林酉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为一个老人家，竟一直这样那样，显得颇不正经。

他干笑一声，道：“贵宫的这棵贵树，实在是热情哈哈哈……”

谢明南接过话茬：“既然如此，那就更说明，林叔叔是百泉宫千载难逢的贵客了。”

林酉微微一笑。

谢明南继续道：“按照以往惯例，乌神木花开，百泉宫就要在树下举办祭神礼。”

李墨摇摇扇子：“不错。”

谢明南道：“时间么……还是和往年一样，就定在三日后吧。”

在场弟子齐声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