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姐还装什么傻,你还喜欢他对不对?”
萧岚没有回答,放下茶盏,“你以前不是不看好吗……”
“岂止是不看好。”萧樾笑容敛了敛,缓缓道,“当初你对我说你喜欢那人就是他的时候,我有没有试图把你脑袋摁在金鱼池里冷静一下?”
萧岚不说话,萧樾一字一顿:“但凡你肯听我一句,又怎么会自己发着烧还冒着漫天大雪跑去求皇兄替他洗脱冤屈,最后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她停了停,“这件事,皇叔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吧?”
萧岚连忙道,“你没告诉他吧?”
“没有。”萧樾白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顿了顿,她说,“他问起过疏雨。”
“那你——”
“我告诉他了。”
见萧岚张嘴,萧樾抢先开口,“这不能怪我,那时候你音讯全无,皇叔正四处找线索,要是你的失踪和疏雨有关,而我还瞒着,那我还是不是人!”
说着她还理直气壮起来,掐了她手臂一把,“何况我都搞不懂这种事你瞒着干什么!”
萧岚低着头揉了揉被掐疼的手臂,一言不发。
若是……他已经知道,那么她至今找不到疏雨,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何况,萧樾猜得其实没错。
疏雨是她的第一任暗卫,是她八岁那年走失过一次后,秦渊从暗卫营千挑万选才找出来的。从那年起疏雨就跟在她身边,一直到她十二岁,一共四年。
疏雨武功高强,细心机敏,又忠心耿耿,是和不可多得的好下属,秦渊十分信任她,萧岚的衣食住行一应事务都交给她来打理。
然而,她的忠心,却并不是对着她萧岚。
永宁六年冬月,秦渊出征在外,疏雨带她进宫参加冬至宴,宴会结束之后,她出了麟德殿,等了许久也未见到疏雨人影。
天色已晚,寒冬腊月的大明宫凛冽入骨。当时深宫内院正值换班时间,值守的人不多,来往太监宫女又匆匆忙忙,并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从小就被送出宫外的公主,她不得不凭着记忆独自往外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太液池。
那是滴水成冰的深冬,太液池边寒风呼啸,天上下起了小雨,雨里还有冰碴子。这种天气里,没人在太液池边晃悠,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了路,正想回去,身后冷不丁地被人用力一推,猝不及防地摔进结了一层薄冰的太液池。
那是她记忆里最冷的一次。
包括后来去蓬莱殿门口雪地里跪的大半夜,也及不上太液池的水那般刺骨到令人窒息。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意识消散前,一双同样稚嫩的手紧紧拽住了她。
“那时候若不是我和母妃吵架,负气跑到太液池,才看到你一个人在水里,连扑腾都扑腾不动,现在就没你了你知道吗?”
那时候萧樾毕竟也不过十来岁,手早已冻僵,却一手抓着太液池边的水草,另一手死死抓住萧岚,一边还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醒她的神智。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惠妃出门找萧樾,才发现了两个几乎被冻成冰的女孩,赶紧把她们俩都救起来。
萧樾身子骨好,几天就没事了。萧岚发了烧,断断续续养了小半个月才见好。半梦半醒之间,一直记得摔进太液池前,背后飘来的那阵令人战栗的香气。
那是秦渊之前出征苗疆时,从苗疆带给她的,气味独特,并非不好闻,但过于浓郁,经久不散,她不喜欢。后来见疏雨收拾东西的时候看了好几眼,便送给她了。
更重要的是,她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幽暗的灯笼下,她看到了倒映在池水中的那张美貌而扭曲的脸。
萧岚知道疏雨对秦渊一直以来都怀着隐秘的爱意,却从来不知道她的独占欲已经到达了如此地步,就因为秦渊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对萧岚的百般偏宠,就恨不得欲除她而后快。
即使那个时候萧岚不过刚满十二岁。
那件事萧岚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醒来后,只对惠妃说是自己失足落水,又给盛伯带信说临阳公主邀她入宫小住。盛伯没有怀疑,自然也没有把这件事汇报给远在前线的秦渊。她藏的很好,就连疏雨都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萧樾,也是直到疏雨获罪,才从萧岚口中逼问出真相。
那时候萧樾气得一拍桌子:“小贱人,抢男人也就罢了,连香也要抢!活该被她心上人赶走!”
萧岚只是笑而不语。
其实,这并不是疏雨获罪的直接原因,当年在宫中的事,萧岚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秦渊自然无从知晓,不可能更因为这件事就降罪于疏雨。
疏雨获罪,是因为她情难自抑,竟丧心病狂到想对秦渊下药,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她把药下在了萧岚做的银耳百合粥里,诱萧岚亲自端到书房给秦渊,仿佛觉得这样秦渊就一定会喝。然而秦渊是何许人也,只嗅了嗅那碗粥的香味,便知有问题。
秦渊当时把银耳百合粥放在手边,什么都没说,只温和地让她回去睡觉。她乖巧应答,顺从地退出书房,带上门。
当天晚上她没有睡着。第二天见到秦渊,他神色如常,告诉她疏雨因母亲急病告假回家了,过了几日,重新给她选了流烟当暗卫,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疏雨——直到三年前的西山悬崖边。
诗会上一阵热烈的叫好把萧岚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她下意识抬头,只见台上一个白衣公子正飞快地在白锦上书写,字迹如行云流水,潇洒恣意。
萧樾的注意力早已被台上吸引。
“我的天,我怎么不知道长安城里多了这么一号人物……这相貌,这文采,这气势,不就是我梦中情郎的样子吗!叫谢……谢霜停是吧?”
萧岚倒茶的手顿了一瞬,又恢复如常:“人家还背对着你,你都没看见相貌……”
萧樾毫不在意地挥手:“这么挺拔的背影,正面一定不差——你看你看,果然很英俊吧!”
台上,谢霜停正从容转身,放下手里的羊毫笔。
台下不乏世家贵女前来看热闹,反应与萧樾相差无几,一个个皆是捧心而望,恨不得下一秒就把手绢花朵什么的抛上去。
萧樾全然忘了自己已怀胎三月,拿起茶壶灌了两口花茶,兴奋溢于言表,忽然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扼腕叹道,“可惜呀,我怎么就嫁人了!”
萧岚收回视线,不慌不忙地喝茶,“这话你当着裴大人的面说试试?”
听到裴昉的名字,萧樾缩了缩脑袋,但很快就忘记这号人物,和外面的女子们一同欢呼惊叹。
萧岚叹了口气,不忘护着萧樾,防止她一不小心磕着肚子,忽然听萧樾惊呼。
这一声惊呼和方才的语气完全不同。萧岚警觉抬眼,见竹竿和白锦朝她们的方向飞来,她本能地把萧樾拉回来,护住她。
但想象中的冲击并没有袭来。
背后风声不断,谢霜停身法轻盈,剑光凌然,劈锦救人一气呵成,挡下了所有朝雅阁这边飞来的碎片之后,才收剑而立,转身道:“两位没事——”
他的视线落到萧岚脸上,最后一个字生生堵在喉咙里。
萧樾受了些惊吓,护着肚子惊魂未定,一时也没注意到谢霜停的突然沉默,“没事没事,多亏了谢公子,公子果然是人美心善,又有才艺又有武艺,不如留下姓名住址,改日我与舍妹登门拜谢!”
谢霜停似乎根本没听萧樾说什么,目光沉沉地凝视着萧岚。
萧樾终于回过味来,看了一眼萧岚,又看了一眼谢霜停,神色恍然。
看来躲是躲不过,萧岚默默从萧樾背后露出脸,犹豫着开口,“……好久不——”
没等她说完,谢霜停转身就走,背影干脆决绝。
萧岚:“……”
台子已经修好,掌柜的正在台上致歉,萧樾此刻已经不慌了,拽着萧岚往垫子上一坐,大有不审清楚不罢休的气势:“你们认识?”
萧岚叹了口气,老实交代,“两年前认识的。”
萧樾盯着她,脸上笑容多了几分暧昧:“告诉姐姐,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萧岚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一听这个回答,萧樾先是惊讶,但萧岚答得太爽快,她反而不敢相信,狐疑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关系?”
萧岚没有看她,给自己也倒了杯花茶,浅饮一口,才道:“谢霜停,他是我的……”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旧情郎。”
萧岚一口茶喷了。
“可以啊妹妹!”萧樾看她的眼神满含敬佩,“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隔了三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果然啊,离了皇叔你整个人都步入新天地了!”她端着栗子糕往前蹭了两步挨着萧岚坐下,一脸要听好戏的兴奋,“来来来,快告诉姐姐你是怎么抛弃人家的?”
诗会已结束,人也渐渐散去,琢玉楼变得不那么拥挤,但浮华依旧。
萧岚随意靠着坐具扶手,视线落在雅阁外来往的人群中,“我没有抛弃他,是他自己不要我。”
萧樾愣住,“他瞎么!”
萧岚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萧樾方才对谢霜停的好印象荡然无存,只剩难以置信。在萧樾看来,撇开家世不谈,容貌学识自家妹妹都是一等一的,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就有不少同窗给她写情诗……虽然后来有些被秦渊一把火直接烧了,有些被他礼貌地送还到了他们在朝的老爹手里,但……
萧岚倒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淡淡说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没什么好奇怪的。”
萧樾怕触及萧岚的伤心事,也不敢再打听下去,往嘴里塞了块栗子糕,像是撒气似的狠狠咀嚼,声音含混,“没想到看着脑子挺好使一人,眼珠子是坏的!没事啊,回头姐姐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咳咳,咳——”
萧樾忽然呛住,萧岚连忙去拍她的背,萧樾脸憋得通红,躲开了她的手,又拉了拉她的袖子,嘴里低声道:“皇、皇叔……”
萧岚一僵,抬眼时,秦渊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她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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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渊走在萧岚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没有要等她的意思。他腿长走得快,萧岚在后面跟得吃力,等到了定平王府门口,她停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腿,秦渊就已经进了门。
盛伯见着他既惊讶又高兴,迎上来,“少爷怎么提前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不是说还要三五天吗,早知道今晨就去买些少爷爱吃的,这个点菜市上多半已经卖光了,没卖光的也不新鲜了,嗨呀……”
他转个头才看见门口的萧岚,更是惊喜,“殿下也回来啦?嗨呀,怎么都不说一声,还好厨房有些鸡鸭,我今晚做些,先将就着吃,明日我再去买些好的!诶对了,西市那边的桂花糕殿下最喜欢了,说不定还有,我这就去买点回来……”
秦渊没怎么听盛伯念叨,脚步顿了顿,嗓音清晰的说:“盛伯,我先去书房。”
“唉,好、好……”
身后萧岚正劝阻盛伯去买桂花糕,秦渊扫了他们一眼,没有停留,转身往书房走去。
秦渊在书房坐了一刻钟,手里的兵书一页也没有翻过,眼睛不时往门口瞟一眼。。
又过了一刻钟,门口没有动静,就连书房外也一片安静,只有仆人匆匆路过的脚步声,秦渊沉不住气了。
他喊来盛伯,单刀直入问道:“她呢?”
盛伯手里还提着刚拔了毛的鸡,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秦渊耐着性子再问:“殿下呢?她回房了?”
盛伯这才明白过来,脱口而出,“殿下?殿下回宫了啊。”
秦渊:“……”
盛伯只当是秦渊又想她了,安慰道:“殿下说啦,皇上还没放她离宫呐,今日只是陪临阳殿下出来逛逛,晚了就得回去的……少爷也不用着急,明日不是陛下千秋宴吗,少爷既然回来了,也得进宫赴宴的,到时候就能见着殿下啦……”
秦渊的思绪又飘远了。
一句话不解释就偷摸消失,长本事了。
还有旧情郎……看来她这几年过得,比他想象的要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