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庙一战后，魏朝晏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他颈间璎珞上的宝石生出几道裂纹，林清仪一直在少年身边看护，见此景象，也不由得沉眉低叹“师父，他早晚会想起来的。”

魏朝晏忘了很多东西，如今身上的禁制稍有松懈，他才堪堪想起来一点。

离上京城不远处的青卯山，是京中修行弟子的启蒙之所，这里聚集着大量的仙师和孩童，上至十岁，下至四岁，都在此测试根骨天赋，觉醒了灵府丹田的孩子会被各门各派挑走。

但这里不是一处好地方，上京城内有权有势人家的幼童都不必在青卯山，这里的人鱼龙混杂，若非必要，少有贵人在这里读书。

魏朝晏没能被丽夫人折磨致死，卫侯提前回来了，见到魏朝晏的疯样子，他当下大怒。然而，丽夫人在他耳边吹了两口枕头风，又叫他将这股怒气压了回去。

丽夫人说:“侯爷何必生气，魏临如此还不是拜他那个妖怪母亲所赐，瞧他这幅样子看着便是不详，留在府中，我怕会给侯爷招来祸患。”

卫侯思量半响，道:“你说的不无道理，既然如此，不如就将他送到青卯山去。”

丽夫人替卫侯理了理衣襟，笑道:“奴家也正有此意呢。”

青卯山，学堂内。

授业仙师在课上正演示着聚灵之术，先生正手持木枝条，认真地讲解着聚灵的要义，底下的孩童们也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突然，坐在后排角落里的魏朝晏身体猛地一抽搐，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紧接着，他的嘴角开始溢出白沫，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滴落在他的衣衫上。

原本安静有序的课堂瞬间陷入了混乱，同窗们纷纷转过头来，目光中充满了惊愕和嫌恶。

“咦，好恶心。”有小孩子说道。

魏朝晏身边的小孩紧皱眉头，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仿佛生怕被这可怕的景象沾染，他捂住口鼻，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响起。

“他好脏啊，我不想和他玩了。”

“他来了好几天了，我看他一句话都不会说，他肯定是个哑巴。我也不要和哑巴玩，会被哑巴传染的。”

“他好像连阿爹阿娘也没有，我阿娘说了，不能和孤儿玩，我也不要和他说话了。”

“咱们离他远点，不然也会染上的。”

“对对对，和他待在一起也会得病的。”

“仙师，能不能把他送走。”

“我也不想和他在同一间屋子里。”

“仙师，我也是。”

魏朝晏在这一片嫌弃的目光中，愈发显得无助和痛苦。他试图想要控制自己，却只是徒劳，只能任由那白沫不断地涌出，让他的模样更加狼狈不堪。

仙师见状，先是一愣，止住小孩子们的童言无忌，随后急忙走上前去，试图帮助魏朝晏稳定住身体，同时大声呼喊着让人去请医师。

在这混乱的时刻，那些冷言冷语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刺痛着魏朝晏那颗已经饱受蛊毒折磨的心。

他的痛苦，却是旁人的谈资，闲聊时三言两语的笑话。

为什么都已经这么痛苦了，还死不掉呢？

魏朝晏的蛊毒找不到解药，他只能自己硬生生的忍过去，事后大家都不在愿意和他待在一起，仙师便将魏朝晏的位置放在了学堂的最后面。

蛊毒发作后会有后遗症，短时间内目不明，他看不清东西。在别人眼里，他又脏又瞎，没有人愿意和他玩，也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小魏朝晏一直孤僻地坐在角落里，直到一个小女孩走到他身边。

她将纸张递到魏朝晏的手边，软软道:“这个是仙师刚刚讲的要诀，我画了下来，给你看。”

小女孩身后跟着个扎着羊角辫的男童，莫约比她大个两岁，见她和魏朝晏说话，善意地提醒她:“他很吓人的，咱们快走吧。”

“没关系，我不害怕。”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

魏朝晏待人警惕，他刚发完病，脸色还白，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人，充满攻击性的防御姿态。

小女孩对他笑，额间的朱砂痣灼灼耀眼。

羊角辫男孩拉住小女孩的手，就要将她带走，“他太凶了，你别和他说话，他还有病，你和他待在一起，小心你也染上。”

小女孩生的粉嫩可爱，很招人喜欢，没一会身边就围了好些小孩，都要和她一起玩，可她却一点不想理会，小小的身躯里，仿佛住了一个成熟的灵魂。

她看见正从外面走进来的仙师，跑过去问道:“仙师，我可以换位置吗？”

“你想坐到哪里去？”

小女孩指了指魏朝晏身边的空座，道:“我想做在那里。”

仙师面露难色，只好劝她:“要不再换个地方？为什么想去那里坐着？”

小女孩的回答很简单，“我想和他一起玩。”

仙师笑了笑，心想那男童孤僻少言，若是这个小姑娘和他挨着一起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这样，魏朝晏身边多个一个成天爱小嘴叭叭的“花鹦鹉”。

见人对她递来的画纸不闻不问，小女孩趴在桌子上歪头看他，她的小短腿够不着地，一下一下地晃悠着，“你聚灵学会了吗？”

魏朝晏不做声。

小女孩按照纸上的步骤在魏朝晏面前演示了一遍，没有任何动静，她还没学会聚灵之术。

“好难啊。”

小女孩的辫上别着一只小铃铛，她一动，清脆的铃声就在魏朝晏耳边晃荡，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他的故意冷漠和孤傲不群，反而很有兴致地问他:“你叫什么呀？”

魏朝晏依旧不理她，女孩一点也不生气，她自问自答道:“你都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就给你取一个吧。”

“朝，晨也；晏，天清日明也。你以后就叫魏朝晏啦!”

“怎么样，我取得名字好不好听？”

一个还不能算认识的小女孩擅自给他取名字，魏朝晏终于有了点动静，“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不认识你。”

他来这里的名字叫魏十一，学堂里的很多孩子压根连魏十一这个名字都不知道。

“但我认识你呀，我以后就叫魏朝晏了。”小女孩从身上摸出两块糖，他一颗，自己一颗，“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魏朝晏闻言别过脸去，“谁跟你是朋友？”

魏朝晏不要她的糖，小女孩也不强求，将糖收了回来，道:“那等你想吃的时候我再给你。”

魏朝晏觉得这个小女孩很烦，很想把她赶走，他的心里其实装了很多恶毒的话，他受尽了这个世界的折磨与委屈，他的心里只有恨。

他要修行，他要回去报仇，他讨厌被人打扰。

他本来想对她说的，但这个小女孩总是对他笑，她从来没有对他恶语相向过，魏朝晏过往的教育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

他想，反正也不会有人真的喜欢自己，她说不定过两天觉得他无聊了，就会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去。

两天过去，小女孩不仅没有按照魏朝晏所想的那样离开，反而对他更加的热情和友善。

小女孩在学堂里总是要喝水，她口渴得厉害，自己葫芦里的水已经喝完了，便将目光转向魏朝晏的水葫芦。

魏朝晏察觉到她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将水葫芦挪远了些，小女孩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道:“你可不可以分我一点。”

魏朝晏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冷脸，他看看水葫芦，又看看小女孩，道:“我有病，你喝了我的水，会和我一样得病的。”

“怎么会？”小女孩精明得紧，道:“仙师说了，你这个病是不会传染的。”

“你和我在一起玩，他们也会不理你的。”魏朝晏低低道。

“不会呀。”小女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担心我？”

“才没有。”

“哦。”

两人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小女孩道:“你到底给不给我喝水啊？”

“随……随你便。”

小女孩笑笑，将那天魏朝晏没要的糖再次拿出来，“我用糖换你的水。”

魏朝晏拿了糖也不吃，就攥在手里，小女孩还以为他不舍得吃，兴冲冲地要给魏朝晏拆开糖纸。

“我还有很多糖呢，我可以每天都给你一个。”

魏朝晏盯着小女孩肉嘟嘟的小手出神，糖什么的，他又不是没吃过，他压根不稀罕这个东西，只是他对她说的每天给他一个糖很感兴趣。

“我们又不能每天都在一起玩。”魏朝晏闷闷道。

“当然可以啊。”

魏朝晏又不接话了，她觉得身边的小女孩很笨，但是他很喜欢，他一点也不像面上看着那样冷，他也希望有人和他说话，和他一起玩。

他什么也不说，但已经在心里祈祷自己不要发病，他甚至恐惧自己在小女孩面前变得面目不堪，他一点儿也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青卯山的休沐日，各个孩童的家中人会将他们带下山回家。

上个休沐日，整个学堂里只剩下魏朝晏一个人留在这里，小女孩是新来的，还不太懂。

下学后，喧闹退去，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面洒下一片片金黄的光斑，室内逐渐冷清。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家中人接走，每一张张充满期待的小脸，在见到亲人的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青卯山求学苦，能回家，是再幸福不过的事。

在热闹逐渐消散的角落里，魏朝晏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目光时而投向门口，时而又黯淡地垂下，永远都不会有人再接他回家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被遗忘在空旷的学堂中，室内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就剩下他和小女孩没有离开。小女孩还趴在桌子上睡觉，魏朝晏皱着眉头望向窗外，已经没有大人的身影。

他将小女孩摇醒，“你不回去吗？”

“回哪里去？”小女孩懵懵懂懂地问。

“你家中人不来接你？”魏朝晏觉得奇怪，青卯山上像他这样被抛弃的，是少数。

“我不知道。”小女孩挠挠自己的脑袋，她不太记得自己的亲人了，只能四处观望，“可是这里没有人喊我呀，也没有人接我回去。”

魏朝晏说:“那你没有地方去了。”

“那怎么办？”小女孩问他:“我可以跟着你吗？”

魏朝晏嗯了一声，眼中的阴翳被抚去不少，他感到一种隐秘的庆幸。

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