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熟悉的车按时停在楼下,任有道调整好角度在房间坐着,一杯装逼的红酒杯夹在手指间。
这个角度可以无死角看到余谓的车,也不担心会被他发现。
可这次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俩孩子。
一个蹦蹦跳跳扎两个小辫,他一眼认出熟悉的衣服。
另外一个扎着相同的小辫,走路却安静好多,跟在女人后面。
红酒喝不下去了,本来要欣赏的余谓没来,兴致也没了。
任有道摸出手机,一个电话打过去,然后就这么看着站在楼下的郝业拒接了,因为茵茵已经抓住他的手,给他介绍后面的两个人。
...
要不改天让郝业辞职,当他的全职管家算了。
任有道想着,也不管楼下看不看得见就贴到窗边,红酒不想喝了也没放下杯子,在手上捏着。
不行,自己现在算是个彻底没家的人了,要管家干嘛。
自嘲的笑在嘴角挂一下,很快他就集中注意力妄想听到楼下的对话。
直到郝业牵着两个女孩上来,他才隐隐感觉到不对。
余谓这家伙,不会狡猾到以后都让他姐来接送孩子吧?
所以茵茵和芊芊进门的时候,任有道已经穿着叮当猫大拖鞋在门口笑眯眯等着了。
“茵茵~你先吃,等一会儿。”
任有道把一盘切好的西瓜粒塞到茵茵怀里,笑眯眯把郝业扯到了房间,关了门还要上锁。
“干,干什么?”
郝业见他锁门,还是有点紧张。
“茵茵妈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带俩上来?”
任有道自己手里还有一颗顺手牵羊的西瓜,被他塞进嘴里。
“她说,以后想让茵茵和她姐姐一起上课...让我今晚看看孩子基础,下次试试一对二...不过你怎么知道她是谁?”
“不行!不行!”任有道理立刻反驳,抬起的巴掌差点扇到郝业脸上,
“你给我宁折不屈一点,只许教茵茵一个人听到没有?”
“为什么?”
郝业这个懵懵的样子真的很欠揍,任有道真希望刚刚那个巴掌刮到他,把他拍醒。
“还能为什么?你没看到今晚谁来送吗?”
任有道吹鼻子瞪眼,
“要是真的俩都来学,那接送孩子这活儿不就顺理成章给她妈了吗?”
一边说,他眼前一边出现余谓那张庆幸的脸,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看书,全身都写着「关我屁事」。
不行,哪能让余谓这么爽。
郝业的脸色微微变了些,任有道却分毫没有察觉。
“孩子都坐钢琴跟前了,我能怎么办,不教吗?”
话还没说完,郝业就被任有道一扔,落在了窗前的观景位。
“交给我。我不要脸。”
说完这话房间里就只剩他一个了。
坐外面的茵茵和芊芊本来还在吵谁坐左边谁坐右边,任有道就顶个大笑脸出来了。
“你们的老师吃了我给的西瓜,这会儿闹肚子了~”
俩孩子看着装瓜的碗,这会儿都不敢动了。
“这样吧,今晚你们俩一起教我弹琴。”
他眼神尖利地扫过芊芊掐在茵茵腰上的小手,笑容抽搐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先把手放下,”他毫不犹豫挤到俩孩子中间坐好,刚还捏着红酒杯的手这会儿就放在了琴键上,
“你想和茵茵一起学钢琴,那你今晚得教会我弹克罗地亚狂想曲。”
芊芊愣愣看着他,而茵茵看着那盘几乎被她俩吃完的西瓜。
“教不会的话,茵茵,”任有道扭过头,笑容忽然多出一种奸臣既视感,“给你舅打电话。”
————
车被姐姐开走了。
那天晚上余谓打的去接外甥女们。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愿意面对这样的麻烦,但是那天听着茵茵的声音,听到「大舅」这两个字,他还是去了。
以至于后面几个工作日,他脑子里都是任有道让芊芊教钢琴的荒唐事。
“你和那个人到底什么关系?芊芊一开始说要学钢琴,现在又变成要茵茵的大舅了...”
“真的是,嚷了几天了,我头都晕...”
余舒皱眉看着他,声音大了些,
“你在听吗?”
余谓抬头。
没办法把任有道赶出脑海可能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别人整天和他提起这个人。
一开始只有茵茵,然后是芊芊,现在连姐姐都染上了。
对,任有道就是病毒,在肆虐。
只有和方潜鸣待在一起的时候世界是安静的,所以他跑去向方潜鸣求救了。
两个人在方潜鸣公司附近随便找了家餐厅坐下,余谓一如既往,可今天的方潜鸣表情怪怪的,像吃坏了什么东西要吐吐不出,要咽咽不下。
“新工作怎么样?”
余谓以为他是工作上遇到问题。
方潜鸣在他对面坐下,喝了一口服务员刚端过来的柠檬水,视线开始晃来晃去避重就轻,
“啊,挺,挺好的。就是...”
余谓没接话,等着他自己划开的口子再流出一点重要信息。
方潜鸣终于对上他的眼睛,
“我们出版社最近在筹划一个散文集项目,我要对接一些作者...”
余谓点点头,到这里还没有什么问题。
结果方潜鸣先破防了,面前的杯子被他拿起来又重重磕在桌面上。
“我对接的第一个作者笔名叫无道。”
无道...
余谓下意识睁大眼睛,某种难以启齿的情绪在胸膛砰一声绽开。
一件被他发掘又偷偷藏起来的珍品,最后还是因为难以掩盖的价值被公诸于世。
可是奇怪的是,方潜鸣怎么会知道他喜欢这个作者的文章?
“你...”
刚想问,方潜鸣就急着打断他,视线也往他的眼睛里深挖,
“你听到这个笔名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什么人?他和方潜鸣都认识的,无非就是那些大学同学...
余谓机械地开始在记忆里搜寻同学们的名字,匹配他们对写作的兴趣,可惜那段时间的记忆却因为陈逸,被他的大脑强制封存。
“想不到。你说吧。”
挖掘过去的痛苦刚开始悄悄展露痕迹,他就放弃了。
然而对面方潜鸣的脸看起来比他更痛苦,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尴尬,还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
“任有道。”
方潜鸣说完,好像什么天大的消息终于公诸于世,松一口气。
余谓久违地愣了一下,然后破防了。
他宁愿相信方潜鸣感染了任有道病毒,也不愿意相信任有道和写作有半毛钱关系。
直到...
直到猛然记起在巴黎的某个深夜,他瞥了任有道面前的空白信纸一眼。
他甚至还记得任有道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
认知被颠覆的这一刻,连呼吸都变成无敌痛苦的事。
以为把任有道看得透透的,原来他竟然不算走近过任有道的世界。
“你确定是他吗?”
他试图抓住任何一丝不确定。
“我还没和他对接,不过很快就要去找他面谈。”
方潜鸣好像看出他的表情不太对,把余谓的柠檬水往这边推了推,
“没关系,不是你的工作,你也没必要操心这事。”
“你和他早就没必要联系了。”
————
本该开心吃完的饭,又因为任有道毁了。
现在连方潜鸣都是他需要花力气挤出笑脸应付的人,他早该意识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特意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吃的午饭居然也敢索然无味,出了餐厅后余谓发现自己有整个下午无所事事。
除了回家,他没地方想去。
可是回家,他会经过任有道还没来得及拿走的帐篷,会待在任有道赖床的地方,看见他遗落在自己世界里的猫。
不是他周围的人感染了任有道病毒,或许罪魁祸首是他。
余谓掏出车钥匙,娴熟地把自己塞进驾驶座。
是他又怎样,他本来就要花很长时间忘记一个人。记忆力是天生的,他有什么错。
很快车就到一个路口,余谓记得任有道的大房子就在旁边的小区,也记得他为了钢琴犯傻把房子还给了任易。
红绿灯快到时间,对面的马路这时有两个人路过。
余谓觉得任有道病毒可能对他的影响超出预期,这会儿看谁都像任有道。
倒计时按秒计数,可任有道这张脸竟然有把时间放慢的能力。
他隔着车玻璃,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在认出郝业的时候确信,那就是任有道。
任有道和郝业...
呼吸猛地一紧。
「那你不问我为什么和郝老师一起回来?」
「你俩一起把饭吃完也行。」
久违的对话字幕一样出现在脑海,余谓突然学会了另一种笑法。
很久没出现过的讽刺情绪,让本该只用于伪装的笑容解锁了另一种打开方式。
视线下移,看到任有道手上透明塑料袋的瞬间,他别过脸。
对啊,上次任有道挡在路中间的时候,也有这样平平无奇的塑料袋。
他们刚去完超市,他们有说有笑,过着电视剧里拍的平凡生活,互相支持,相偎相依。
越是这样想,余谓越肯定任有道和郝业是逢场作戏,和他也是。
越是这样想,余谓越逼迫自己不去往那边看。可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又装进自己的眼睛。
明明在路边,任有道却举起那瓶被他开了的啤酒,然后郝业也举起来。
「砰」一声,他们在余谓的眼睛里碰杯。
余谓听不到声音,瓶子触碰的瞬间却很响。
响到他几乎忘了红绿灯,再转过头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绿色小点,颤抖着提示他往前。
就像他的人生,明明看不清方向,看不到意义,他也必须踩油门。
在马路边走边喝啤酒的浪漫是属于任有道的,却不属于混凝土。
眼泪滑下来的时候视野终于清晰,他没心思去想这些眼泪的原因,只知道放任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流着洗掉所有任有道对他说过的话,什么「我爱你」,什么「我想让你开心」,洗掉他摔门的动作,洗掉鲁冰花海里他牵他的手,洗掉所有没说出口的在意,无论是任有道的还是他的。
车在家门口停了好久,余谓才意识到今天出了好多洋相。他最舍不得任有道的时刻不在任有道摔门而去的那天,竟是泪流满面的当下。
他明明最清楚爱情。
爱情就是这样的 。你这颗星星灭了,另外一颗星星亮了,他就看不见你了。
可此刻的他卑微又阴暗,宁愿让自己的倔强和渴望在胸膛打架把自己逼疯,也想知道任有道那天晚上想写又没写出来的是什么。
那天在埃菲尔铁塔,和自己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他会得到什么?
值得落笔吗?有一瞬间轰烈吗?
那篇《海》里睁开的眼睛,有半分可能看到他们稀巴烂的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