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房门又打开,可惜在回头之前余谓就听到女孩的声音。
任有道很识趣没说话,没来找他,识趣得不像他。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头低了一点,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不怎么样,干脆不回头了。
他回答,
“好,你去和大舅好好玩。”
女孩根本没提起任有道,他的回答却和任有道有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任有道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在他这里都隔着透明玻璃,仅仅一个眼神就了解。
今天除了他的生日,还是儿童节。
讽刺的是他生在这个热闹的节日,所以今天全世界都在庆祝儿童节,只有他孤零零面对自己的生日。
“耶---!”
女孩欢叫着跑走了,她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余谓之所以会答应,因为他知道任有道和茵茵,和他,都时日无多。
女孩为看不到的离别欢呼,而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闪躲。
“你舅舅答应啦?走!”
门没关,任有道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听起来一点情绪都没有。
可他是成年人,他明明也能看到那个逼近的离别,不是吗。
余谓终于回头,看着空荡荡的房门,看着四处乱窜后消失的任有道的回音。
吵吵闹闹的世界空了,他又是一个人。
在窗口看着他们把车开走以后,余谓坐公交车去了海边。
坐了多久他不记得了,只记得越靠近终点站越少人,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下车。
很奇怪,世界上所有的海好像都是同一个,只负责吃掉悲伤,不负责吃掉欢乐。所以儿童节这天,海边的人出奇地少。
数不清第多少次,他直直站在沙滩上,才想起这是认识任有道以来第一次自己看海。
任有道,任有道。
又想起这个名字,他忍不住想起任有道的脸,笑着,挑衅着,陶醉着,撇着嘴一言不发,这些样子他都见过,也很惊讶地发现自己都能清晰回忆起来。
或许他有超越常人的记忆力,后果是爱过的人很久都记得,受过的伤跟着很久忘不掉。
他像混凝土,第一次被压成什么形状,干了之后就是那样。
如果要强行改变,就会裂,会无法复原。
“余谓!”
认出是任有道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这声音出自心脏,不是身后。
「你比谁都懂怎么爱人。」
余谓闭上眼睛,那个晚上任有道把他吸进去的怀抱就暖了身子。
他记得任有道外套的味道,也想起那个晚上任有道说话的语气不是玩笑话。
可惜任有道猜错了。
他根本不懂爱人,不然为什么任有道这样的人他爱不上,尽管不想承认任有道这样热情,活得这样肆意发狂,看着他的眼睛和他期盼的一样。
期盼任有道爱他,又怕任有道真的爱他。
不再承担得起任何的人感情,因为他自私到可怕,生怕付出一点就被反噬,再迎接一次生活滚烫的巴掌。
余谓坐下来,任由身子陷进沙里,屁股由下而上冰凉。
逃避世界的怪物没能把自己彻底埋进沙里,他面无表情盯着起伏的海浪。
「余谓。」
他用名字叫醒自己。
「这一辈子能救你的永远只能是你自己。」
再想起任有道的脸,想起他叫他的名字,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横在他们中间。
————
天快黑的时候,余谓到家了。
里面亮着灯,他知道他们回来了。
但其实他犹豫,任有道究竟在里面没有。
“舅舅!大舅给你买了蛋糕!”
门开了,女孩跑过来,穿着睡衣。
余谓摸摸她的头发,轻轻说,
“晚饭吃了没有。”
“吃完啦!我要去睡觉了,我好累!”
茵茵伸个懒腰,然后抓着他的衣角跟他走到客厅。
“你不吃蛋糕吗...”余谓弯腰问她,任有道已经把蛋糕拿到桌上了。
“她在外面吃饱喝足,只想睡觉了。”
任有道替她回答。
“去吧。”余谓拍拍她的背,女孩就跑上楼。
任有道给他插好蜡烛,余谓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灯关了。
“来,许愿!”黄色的烛光照亮他的笑脸,一片黑暗中余谓只能看到他的笑脸。
他没反驳,也没说任有道幼稚,小题大做,反而真的闭上眼睛,三秒,然后把蜡烛吹灭。
灯还黑着,任有道的笑脸不见了,声音却还在身边。
“你今天去哪了?”
“海边。”
任有道笑一声,余谓怎么感觉他早就猜到是这个答案。
“你刚许了啥愿望?”
任有道又问他。
余谓没回答,客厅的灯还黑着,他莫名觉得任有道的呼吸离他很远。
“你看你都不问我今天去哪,干了什么。你对我一点都不好奇。”
任有道没发现他在黑暗中找他的脸,自顾自说。
“我刚刚许愿,”余谓忽然开口,空气都凝固一下,
“我希望你走。”
“希望我什么?”
任有道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
黑暗中,是他率先找到余谓的眼睛。不如说是从刚刚开始视线就没离开过。
余谓终于和他的目光对上,就像他们尴尬的关系,总是一个人躲一个人追。
“走。”
“搬走。不要再回来了。”
余谓说完,任有道搭在他身上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没想到接下来任有道说,
“你何必为了我浪费一个生日愿望呢,对不对?”
瞳孔忽然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黑暗中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长期在地下腐烂的自卑,轻视,逃避,质问一瞬间全被挖出来摊开,空气中都是血腥味。
“一年只有一次,为了我多不值得。”
余谓忽然找不到任有道的眼睛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催促他去把灯打开,马上打开。
“你在说什么...”
可是身体下意识在沙发上去摸,去找任有道的手。
皮肤触碰的那一刻,任有道第一次弹开了。
这个反应,背后是不可挽回的伤疤。
余谓明白,有些话说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他和任有道,正如他在海边期盼的那样,已经结束了。
所以他孤零零坐着,听着自己和任有道的呼吸声,任由客厅的灯黑着,没有人动,没有人开灯。
————
“我在说,我早就知道你想让我走。”
“你信不信现在我能看懂你的眼睛。”
任有道忽然捧住他的脸,强硬让他的呼吸靠近。
他们在黑暗中艰难地聚集所有能找到的光,就像他们找着所有牵强的理由维持破烂不堪的关系,直到用尽。
“我会走的,那我们有话直说。”
他比余谓想象中直爽,把人逼到一条绝路,
“余谓,你有没有爱过我。”
一片漆黑,任有道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亮着。
余谓没想到说出这句话会这么痛苦。一想到今晚以后再见不到任有道,毒素就直逼心肺,让他想起纽约的冷风。
“没有。”
说完这句,捧着他脸的双手猛地松了。
他忽然觉得任有道离他无法想象的远,可他不知道这就是一直以来任有道对他的感觉。
明明坐在身边,明明可以轻易触碰,却永远无法接近。
他感觉到任有道在抹脸,
“我在哭吗。”
“妈的,我在哭。”
“妈的。我就算是爱错人了,我他妈也爱你,余谓,我爱你。”
“听见了吗,你这回总听见了吧,啊?”
语速很快,任有道好像在掩饰什么。
余谓没想到他会为他哭,哭泣的声音让他觉得任有道口中的爱可能暂时是真的。
之前任有道在他面前哭全是因为任易,可他和任易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
任有道为他哭这一次就算了。哭完什么事情都结束,好过纠缠,好过梦魇,好过一直为他哭。
“听见了。”
余谓回答他,声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镇定。
“那你喜欢过我吗?”
又开始了,任有道牌不依不饶。
余谓叹口气,收敛声音尽力不让他听见,
“你非要去管这种区别吗?”
“我们是连房费都要aa的年纪吗。”
可惜黑色会放大一切感官包括听觉,任有道把他那声叹气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血液都沸腾,
“那我们是什么情况?开心了随便睡睡,不开心了睡别人?”
“你一开始不就是想这样吗。”周身的冷意连声音都染上,余谓的咄咄逼人也一如往常,
“你刚认识我的时候,不是还跟我说我们没那么多以后吗。”
“我妥协了,我陪你,我的生活确实也有点无聊了,可是现在算什么?”
余谓不再去找他的手,
“你找我要爱情,是吗。”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吗。”
...
沉默之后,有什么东西靠在了沙发背上。
然后一簇小火苗出现,是任有道点了打火机。
余谓看着他点好一支烟,没有转过来看他。
“被你发现了。对,我最近是有点藏不住了。”
“所有喜欢你的人都被你这样赶走。”
“可你这样的人...”任有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本来想说「谁都会喜欢」,可话到嘴边又替自己不甘。
“和任易比起来,不知道谁更冷血。”
一支烟抽完,他们都没再说话。
直到任有道站起身,盯着无动于衷的蛋糕说,
“你还吃吗。我买的你都不稀罕吃吧。”
说完他就把蛋糕连着底盘摔到了垃圾桶里,很幼稚,像是要在走之前发完最后一次脾气。
余谓看着他在黑暗中向着熟悉的方向走出去,确认他们是在倒着恋爱。
先做了最亲密的事,再慢慢退化到牵手,最后变成陌生人。
“找到地方之后,我会回来把宝贝接走,还有其他东西。”
任有道留给他这句话以后,只剩下关门的声音。
余谓发着呆,想着为什么任有道经过开关的时候不帮他把灯打开,导致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动。
手机忽然发出比平时大好多倍的声音,余谓瞥一眼屏幕,是妈的电话。
猛地他记起今天是他的生日,猛地他记起任有道没有家。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接下来他会把头埋进膝盖里,没有接那个电话。
其实他很想说,没必要浪费一个蛋糕。任有道买的,他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