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任有道这次没有厚着脸皮闯进去。
他怕自己越看越难受。因为余谓的眼泪让他禁不住思考,那眼泪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因为他,过去,以后。
茵茵也洗完澡睡觉了,他把自己安排在沙发上,又觉得自己太孤零零了,还给自己安排了一根烟。
面前是黑着屏幕的电视机,墙上挂着去年圣诞节他们一起拍的照片。
余谓戴的红鼻子此刻不可笑了,明明照片里他的笑容那么灿烂。
哪怕笑得灿烂,也没有看着自己,明明他们的眼睛近在咫尺。
余谓什么时候才会看着他呢。
任有道低头看着越来越短的烟,猩红的火星逼近手指,脑子里的画面却相反着昏暗。
那晚的海边,余谓是唯一一个捡到他的人。
他不知道算不算爱情,但那天晚上开始,他对余谓的汹涌就比以前多了好多。确实太多了,以至于今晚听到余谓说「原谅」的时候这么难过。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他下意识抓起来看,是不是余谓在楼上向他求救。
可惜不是。
这串电话号码,没有备注却熟悉到即刻辨认。
任易此时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毕竟他刻意给他制造了很多麻烦。
该签的文件早就签完,他们的关系也该一干二净,可惜两个人类的想法没办法做到完全统一。
任有道没接,也没按掉。
手机震了几秒,竟然自己安静了。
他讽刺地扯一下嘴角,看来任易最近很憔悴。
摁灭了烟,他抬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好像自己从来没进去过。
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因为刚刚的电话他犹豫了,最后还是拿起来,看见了任易的短信。
距离上一通电话,短短几个字编辑了那么久才发。
「我们谈一谈吧。把上次没给你的东西还你。」
任有道很清楚那是什么。
他又抬起头看着圣诞节照片,眼前出现被任易扣在他家的那一张。
奇怪啊,他忽然就想回去确认一下,那一瞬余谓的眼睛到底有没有看着他。
他没有回复,出门的时候下意识抓了外套才发现这两天已经很热了。
久违的别墅突然很冷清,门口的柠檬树早就只剩个洞。
靠近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慢了好多,因为他恍然想起新年在办公室余谓往他额头上印的那个吻。
这算什么呢。
在宠物医院门口那个冰糖葫芦味的吻,又算什么呢。
任有道抬头,晚上的客厅开着灯,任易在里面的背影他看得好清楚。
任易抬头盯着那幅巨大的照片,就像他刚才在余谓家的客厅一样。
任易在想什么,他发现自己现在感觉不到了。
他无声地进门,没有提醒任易,就像今天余谓崩溃的时候也没提醒他。
“你知道我解雇余谓的时候,他跟我说什么吗。”
很可怕的,任易好像还能感受到他,没回头也开口说话。
任有道清楚不会是他想听的话,可今天他没办法做到无视它们。所以他打断这个话题,
“比起他,我以为你现在会很忙。”
任易还是没回头,好像不会动了一样。
好一会儿他才说,
“路都走不好的人,有什么好忙的。”
“不是站起来了吗,好好的。”任有道低头看看他的腿,
“你知道什么人才最可怕吗。永远没办法再开口的人。”
他指的是陈逸。指的是余谓心里的陈逸,除不掉的疤。
任易终于肯回头看他,眼睛忽然通红,
“你想我死吗。”
“任有道,你就这么恨我。”
任有道抬头,这才看到照片里余谓的眼睛。
余谓正抬手往他脸上塞圣诞树的白棉花,毫无疑问要瞄准他。可那眼神不是他要的,那眼神和他看余谓的根本不一样。
这一刻他发现每一个爱人的细节都是注定。
“我不想你死。”任有道往外走,他突然不想要这幅画了,
“可我想要你再也别找我,就像你死了一样。”
踏出大门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再也憋不住眼泪。
刚才真的有一个瞬间,他觉得任易不如死了。
和过去的爱人完全断掉联系是什么感觉,他也想体验一下。
——————
高中同学转达的意思是,陈逸希望余谓来参加他的葬礼。
余谓当然会去的,当然去了。
到场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在里面了。
忽然觉得空气好闷,他转过身的时候撞到了任有道的额头。
什么时候答应让任有道过来的,他已经忘了。
本来想说什么,低头他看见了任有道手里捏的花,余谓还是没开口,也没转回身子。
任有道伸开手揽住他的肩,用力掐两下,像是在用疼痛提醒他打起精神,张嘴说出来的话却是,
“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就走吧,还来得及。”
余谓的嘴唇忽地煞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他想见我。”
任有道的眼神也忽地煞白。他别开脸,松开了余谓的肩膀,
“去吧。走。”
转而牵住了余谓的手,率先迈开了那一步。
余谓被他牵制着,没有办法只能回头闯入那个窒息的地方。
不愿踏破的回忆,此刻随着他的步伐全都碎了,碎的砖瓦铺成一条路,指引他向前。
目的地是黑的还是白的,他不知道,可只有往前走一种选择。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女人旁边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年纪大些,怀里抱着一个戴白帽子的小孩,看起来不到一岁,还在不谙世事地熟睡。
余谓懵着,那女人先开口了,
“你好,请问是...”
“我叫余谓。”余谓说,眼睛落在那女人脸上,好像此时此刻他的身份在所有人面前都高人一等,不应该被问名字。
女人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打扮得体的高挑男人,随后从口袋里掏出未开封的信塞在他手里,
“你就是余谓,这是,我老公留给你的东西。”
「我老公。」
任有道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狠狠地愣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转头,看见余谓那张本就惨白的脸,现在一点血丝都不剩。
“他说,你是他最特别的朋友,这是...”
女人忽然泣不成声,掩面,不说话了。
手里紧攥的纸忽然开始自己发抖,余谓觉得快捏不住了。
可是他不能松。
除了他,没人能握住。
那个孩子突然哭了,女人说了抱歉就转身哄孩子。
余谓快步走进去,嘴唇这才开始禁不住地跟着信一起发抖。
那条回忆砖瓦铺的路,尽头他终于看到了。
陈逸的脸被做成放大的黑白照片,这么多年第一次让他在梦以外的地方看见。
很真实,又像假的,是一场梦吧。
陈逸结婚了,有了孩子。
陈逸死了,变成一张没办法展开的纸竖在眼前。
他最爱的陈逸,也是最恨的陈逸。
余谓多希望这是一场梦。
周围有很多他认识的同学,有高中的,大学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他和陈逸的过去。
大部分也都抱着不一样的目光,看着他孤零零站在那条路上,和陈逸的照片隔了好远。
余谓管不了那些视线,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在乎别人了。可陈逸不是别人,陈逸是占满的高中大学的爱恋和心痛,是持续到现在还拔不掉的一根刺。
眼泪这才开始疯了一样往下掉,任有道跑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哭得喘不上气。
他好想问问陈逸,到底有没有话要当面跟他说。
当初抛弃他的理由,就是他会结婚生子。
可是这么多年以后,陈逸结婚生子,他却幼稚得像个被世界遗弃的人。
以至于他在这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只能被人称作「最特别的朋友」。
拉扯了九年的梦魇和寄托,在葬礼甚至上不了桌。
为什么。
人们总说不幸总是不幸者自己选择的结果,可他从头到尾选择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陈逸。
难道青春期那些纯洁无瑕的感情,就是不幸吗。
腿又软了,好在任有道死死扯着他,用膝盖不断把他往下压的腿顶起来。
余谓自己也想站起来,执拗得像一个疯子。
死死盯着照片里的人,眼睛和其他五官,身体,都不在一个图层。
是痛苦的,悲愤的,爱的,恨的,抱怨的,不公的。
是在想用心去爱一个人为什么是错的。
在场的没人能看出来,不知情的人想着葬礼上曾经的朋友总是要哭的。
可是任有道看出来了,这个被他仅仅当做床伴的人,在他抖动的嘴唇上读出了这几个零散的字,
「为什么。」
忽然地,任有道扭头去看那照片,眼睛也红了。
余谓平时在他面前总是装得像个情绪稳定的大人,可他现在才发现余谓是个真正的孩子。
以为自己很独立,见过大风大浪所以什么都激不起情绪,可他的心像颗金子一样的,装着把自己扔到谷底的人。
不切实际的愿望,就像孩子要星星。
陈逸,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