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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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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阴云堆积,还没晴上几天,眼见又要落雨。满池荷叶随风轻摆,而苏觅站在灰败的背景里,扬起那张过分浓艳的薄命的脸,冲她无声而笑。

他又问了一遍:“不行吗?”

晏泠音对上他那放肆的视线,满脸都是“鬼才信你”。

“我也不信,”苏觅好像会读心,放柔了声音道,“我方才说的都是谎话,殿下不听便是。”

晏泠音俯身靠在窗台边:“那真话是什么?”

苏觅也朝她靠近了点:“我喜欢你。”

漫长的静默后,晏泠音忽然笑了:“好,我明白了,可惜我不爱说谎,给不了你想听的回答。”她抬手就要关窗,“要下雨了,你早点走,我禁足令在身,恕不能远送。”

苏觅手腕一动,按住了她推窗的手。荷塘里有只白翼水鸟骤然飞起,尖利地叫了一声。

那声音有点伤人。

“我倒盼着天快些下雨,”苏觅舔了下唇,露骨道,“这样,我今日就走不了了。”

“还是别罢,”晏泠音唇角扬着,眸中却一派冰冷,“我这里只有一把伞,就怕你不想接。”

“殿下送的东西,我怎敢不要。”苏觅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缓慢摩挲着,“阿音,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厌恶,可我还是想问,我要怎样做你才肯信我?你遇到难处的时候,能不能多依靠我一点?”

晏泠音心中微动,手上略一用力,将他的下颌抬了起来。她动作近于轻浮,苏觅对上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昨天还剩了半局棋,”最后她收了手,“你既然不想走,就陪我下完。”

那张胶着的残局被她搬到了窗台上,晏泠音走黑,苏觅走白。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落子的叮当声里,黑白玉石渐渐都沾上了水汽,愈发冰凉。这一场胜负难解,眼看又要陷入僵局,苏觅忽然拈起一枚白子,递到了晏泠音手中。

“半生傀儡,挣命不得,”他定定地看着她,“惟余此心,赠你。”

他的手一触即收,不容晏泠音推拒,反应过来时,那枚还带着温度的白子已躺在她掌中了。晏泠音皱起眉,看了眼那纷乱的棋局,又看了眼似乎格外冷静的苏觅,牙已经咬了起来。

“苏觅,我只有这一局棋,你只有这一颗心,”她一字一顿道,“我不敢要,也受不起。”

她手一松,那玲珑白子便从指缝间滑落,在两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骨碌滚至窗台边沿,掉了下去。

下一刻,苏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撑住窗台的手青筋暴起。他像是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转过身,直接跳了下去。

晏泠音差点失声:“苏觅!”

他找死也别死在怡和殿!

哗啦一声,窗台上的棋盘倾倒,黑子白子混作一团,和漫天冷雨一起叮咚砸上了水面。晏泠音没有犹豫太久,撑身跃上窗台,深吸了口气,跟着跳进了水中。

这处荷塘是野生的,怡和殿都是迁就它而建,多年来没人探过深浅。池底淤泥极厚,埋两头牛也不在话下,人陷进去等于进了阎王殿。晏泠音眯起被浑水刺痛的双眼,屏住呼吸开始找人。她仓促间撞上了一大片荷叶的茎秆,泥沙浮起,将视线搅得更不分明。

人呢?

她正烦躁,斜刺里忽然伸过一双手,精准地揽过了她的腰。苏觅不会水,但因他不怕死,不乱挣扎,在水下倒不显半分狼狈。晏泠音身子一颤,在那一瞬忽然心如擂鼓,苏觅比池水更冰冷的唇含住了她的耳垂。

这个姿势太危险了,晏泠音朝他打手势要他松手,却觉他吮吸得更加用力,几乎带了点报复的意思。她强忍着战栗,屈起手肘砸向他的腰,苏觅吃痛,束缚她的力道跟着一松。

晏泠音再不迟疑,迅速背转过身将他揽住,踩着水往上游去。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雨水兜头浇下,冷得她一个激灵。暮色已降,四面八方皆是无尽寒凉,头顶苍穹如盖,又湿又闷,把人死死压在下面,连喘息也难。她在转瞬间,领会了苏觅那句“挣命不得”的含义。

晏泠音心里的怒火倏然灭了,只剩一片空茫。

“阿音,”苏觅在她耳边唤她,“你看。”

他举起的左手捻着一枚白子,被雨水洗得光洁发亮。

“是我找回来的,”他说,“你丢不掉了。”

*

福安自入宫起就没这么提心吊胆过。他守在琼花宫的门边,正尽量若无其事地踱着步,面色还算镇定,双手却在胸前胡乱绞作一团。琼花宫是皇帝、太子和宫中妃位以上的贵人们冬日沐浴之处,共有两个泉眼,七口浴池。现下一来还没到季节,二来皇帝政务繁忙,妃子们也都奉旨留在自己宫中,无事不得外出,琼花宫正该是冷清的时候,但此时,里面却传来了水声。

若细听,还夹杂着断续的说话声。

福安一个头胀得两个大。按说以他的资质,原本进不了逐风阁,但主子既然救了他、选了他,他也该尽心尽力地卖命。只是不承想,他战战兢兢地潜伏了这么久,接到的第一个大任务,是替主子看着琼花宫的门。

方便他和另一位福安没能也没敢细看的“殿下”进去沐浴。

这种容易掉脑袋的糟心事,他主子说干就干,连声提前的招呼也不打,像是一时兴起出门散了个步,叫天性胆小的福安佩服得五体投地。

琼花宫中常年备着干净的衣物,苏觅体弱没有久泡,从汤池里出来后,毫无负担地挑了件备给皇帝的浴袍披上。晏泠音用的是淑妃的池,她这段时间神经绷得太紧,方才又受了惊,此刻浸在氤氲的水汽里,才慢慢放松下来。

甚至有点犯困。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将她从朦胧中惊醒。晏泠音按了按眉心,听见苏觅停在了绘着山水图的屏风后面。

她低声道:“我做了一个梦。”

苏觅不出声,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梦到自己骑着留鹤,沿一条很宽很长的河流在跑。远处是连绵雪山,脚下是碧草和星星点点的野花。景致很漂亮,如果现实中真有这样的地方,我想在那里安家。”

幼时她对宫禁以外的最大幻想便是如此,经年累月,又被她一点一点填充进了更多、更鲜活的细节。哪怕她知道,四境之中已无处安置这片跑马的草野,但到底是场心心念念了多年的旧梦,不能说放下就放下。

苏觅悠悠地接过话:“殿下似乎忘了什么。”

“……什么?”

他语气轻快,尾音因雀跃而微扬:“这场梦里,怎么会没有我?”

你心知肚明啊。

片刻的沉默后,晏泠音避而不答:“还有点时间,陪我谈会儿正事。”

“我同殿下说的一直都是正事。”苏觅取下挂在屏风一角的玉佩,手指翻飞间,已经缠上了一条新的红穗子,“不知殿下想谈什么?”

“苏公子,”晏泠音声音不大,咬字却很清晰,“你有没有想过,把逐风阁再扩大一点?逐风卫都是好苗子,一辈子只做不见天光的杀手,未免可惜。”

她这是摆明了想插手逐风阁,本以为苏觅会拒绝,也早就琢磨过开什么条件去说服他。毕竟,逐风卫是他一人的刀,若是交了出去,和把头送到别人手里有什么区别?

但苏觅只平淡地嗯了一声:“阿音,你收了我那颗白子,对吗?”

*

这天晚上,晏懿在百忙之中去了趟宁寿宫。太后已经歇了,他只撞见了正蹲在鹦鹉笼下的晏憺。那鹦鹉是太后养的,平日里惯会说吉祥话,很讨主子欢心,但也仗着太后宠爱蛮横得无法无天。深宫里的畜牲连刻薄人都是文绉绉的,鹦鹉拐着弯地奚落未开智的皇孙,晏憺听不懂,只会笑嘻嘻地答应。一人一鸟,身份天差地别,驴唇不对马嘴地聊着天,倒也其乐融融,晏懿一时竟不知谁更可怜。

是笑王孙落魄,还是笑扁毛畜牲一朝飞上枝头,也敢在主子面前耀武扬威了?

他站得太久,终于把偷懒打盹的宫女们给站醒了,吓得黑压压跪了一地。晏憺虽然不解,但有样学样,也跟着跪了下去。晏懿原本心情复杂,想叫孙儿来说几句话,被这一扰,又觉索然无味了。拂袖欲走时,他看见了刚披衣起身的崔氏。

“把炖着的银耳雪梨羹盛一碗来。”崔太后虽然走得急,满头银发依旧梳得一丝不乱,她吩咐完宫人,又朝晏懿道,“知道你不爱甜,哀家没让放冰糖,别忙着拒绝。”

晏懿失笑:“母后把儿臣说成什么了。”

晏懿的生母宁氏死得早,自小便是由皇后崔氏带大的,在外人看来,这对母子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彼此都客客气气,从没红过脸。晏懿后宫里的事,只要太后发了话,他很少有不听的,唯一一次忤逆,是为了迎温敏进宫。

半碗雪梨羹下肚,崔太后才又开口:“人老了,便容易念旧事,哀家近来总梦见瞻儿,他母后没得早,可怜见儿的,从小便懂事。哀家有一回着了寒,夜里咳得厉害,他觉不也睡,不知跑哪里做了碗雪梨羹来,哀家一尝,呦,咸得齁人。”

她笑,晏懿也笑,笑着笑着,崔太后便叹了口气:“憺儿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哀家看着他,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只觉自己也年轻了似的。”

“过两日,儿臣好好挑个人来教憺儿读书,”晏懿搅着碗里的羹汤,那叮当声在静夜里格外分明,“按说这个年纪早该开蒙了,是儿臣疏忽。”

“不怪你,他便是读了书,还能成才怎的?没的愁坏了人家先生。”崔太后温声道,“憺儿命数如此,日后长大了,做个闲散王爷平安一世,就算是他的福气了。”

晏懿点头称是:“母后放心,儿臣养他一辈子。”

崔太后唇边含笑,看着他吃完了剩下的半碗羹汤。或许是真的上了年纪,今夜她格外和蔼,暖阁的灯光落在她未簪钗环的银发上,衬得杀伐决断的太后娘娘也像个寻常老太,心慈面软又絮絮叨叨。晏懿搁了碗,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这些年,母后可有后悔过?”

崔太后面上笑容不改,直到晏懿走至门边,她才轻声开口:“自己种的因,自己偿的果,哀家如是,你亦如是,谈何后悔?”

更深露重,地面湿滑,帝王在走下台阶时,竟然绊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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