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宋贤猛地回剑,替宋齐拦下一击,那雪亮的银枪离宋齐的肩不过毫厘,差点就要将他捅穿,“你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宋齐耳下的银环叮当作响。他面色倘恍,竟像是有些晕眩,手起剑落间,将一名骑兵斩于马下:“……大哥。”
宋贤察觉他有话要说。他一拳狠砸上幽兵的面门,让他口鼻喷血倒翻下马,又倏然后仰,避开横扫的长.枪,转而把住枪柄,使力掼入另一个幽兵的手臂:“小心身后!”
银环声大作。偷袭的幽兵被叮当之声绕得无措,如醉酒般辨不清方向,又被错身上前的宋贤一剑结果了性命。兄弟两人马擦着马,背抵着背,在震天的厮杀声里听见了彼此的心跳和喘息。
“大哥,”宋齐清晰道,“你认得这个阵法吗?”
他们率兵出城迎敌,被卷入了幽军阵中,一时无法脱身。宋贤本已心下生疑,幽军长于蛮力,善骑术、喜突袭,在此前的对战里甚少摆阵,遑论摆出这样复杂的巨阵。他近几年在外奔走经商,疏于军务,在实战经验上亦不及宋齐,经他提醒才陡然忆起:“孤锋楔入,如梅花破萼,风起阵转,似葭管浮灰,这是……落梅阵!”
全天下能将它认出的人屈指可数,宋氏兄弟刚巧是其中的两位。落梅阵创自他们的师父,多年之前,头发灰白的男子曾以剑拄地,极尽详细地为他们推演整个阵法的衍变。
“此阵举凡梅生、梅舒、梅晚、梅残四变,唯有梅残之时方可破阵。阵极凶恶,八门吉凶颠倒错乱,是为障人耳目的,你们须记住,除生、死二门之外皆不可擅闯,闯之必败。”
男子在阵法的西北角与东南角各划了一下:“于梅生时由死门入阵,于梅残时由生门出阵,可保无虞。若寻他路强行破阵,非死即伤,切记切记。”
年幼的宋氏兄弟对视了一眼,一个若有所思,一个面露困惑。男子看出他们都有话要问,便收了剑道:“我今日得闲,说罢。”
宋齐问他:“师父,你方才道八门吉凶颠倒,岂不是说生便是死,死便是生?既如此,生门已非得生之门,为何能够出阵?”
男子颔首认可,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宋贤:“贤儿觉得呢?”
宋贤低声道:“生既非死,死即是生。”
男子抚掌大笑:“说得好!吉凶皆是虚妄,唯有求死者方可得生。你们尚且年轻,未必能悟得此阵的妙处,当勤加排演,待年岁增长,或可参悟一二。”
“可是师父,”宋贤认真道,“此阵未免太过凶恶。”
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宋贤的发顶。男子的面容早已模糊在了他的记忆里,唯有那温和的声音依然如在耳侧:“战场之上无情义。贤儿,这世上之事,皆是不破不立。”
“大哥,”宋齐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又要变阵了,你可准备好了?”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光是听语气,宋贤便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他一时心神激荡,断然道:“不可!你我来时被迫于景门入阵,已失先机,此阵从内破不得……”
“从外更是难解。”宋齐眺向远处,“大哥,城中火尚未灭,一旦粮仓被焚,你我即便出得城去也无力回天。当年师父并未教第二种破阵之法,可你我曾彻夜推演,亦非一无所得。今日正好一试。”
宋贤手上血迹湿黏,他狠狠擦了一把:“那便由我开道。”
“由我。”宋齐摇头,“北地的茶务在你手中,馥川需要你。”
宋贤心如刀绞,喊道:“阿齐!”
“是我之过,”宋齐已拨转了马头,“我早该认出他的,我甚至还与他交过手……是我懦弱,我并非认不出,只是不敢认。”
他最后落下一句:“大哥,祝你得胜。”
阵型将变未变之际,宋齐带头冲向了西北角的死门。他高举长剑,扬声喝道:“杀敌!”
背后跟随他的是无家室负累的壮年士兵。他们血气昂扬地齐声大喊:“杀敌——”
阵型被他们冲乱了一瞬,随即迅速如涛卷起,将他们彻底淹没。宋贤浑身是血,在得得马蹄声中抬手擦脸,没有回头看。
余下的士兵们皆望着他,等他下令。宋贤直到阵型已定,于东南角现出生门,才回身高喊:“诸位将士随我走!莫要恋战,如有人挡道,斩!”
他本性非嗜杀之人,否则也不会走上经商之路,却在这一日杀红了眼。东南角的防御相当紧严,被他一柄长剑硬生生撕出了缺口。他守在缺处,直至最后一位士兵越过了他突出重围,才骤然勒马回头。
士兵惊呼:“统领!”
宋贤狠声:“从外围蚕食此阵,让轻骑不要深入,直接放箭!”话音未落,他已被填补上空缺的幽兵团团围住,又一次陷入阵中。
落梅阵的另一凶恶处在于,生门仅开一次。
眼前皆是尘沙满面的陌生的脸,宋贤驰走其间,找不到他想见的人。他反身入阵时已抱了必死之心,此刻再顾不得其他,只竭力呼喊着:“阿齐!”
状似松散的阵型越收越紧,他挥剑的手已然酸麻,每一次递出时都在打颤。天色将暗,他灵敏的眼力能助他于夜中视物,在对敌时颇占优势,但幽兵如蝗虫般越聚越多,倒下一个便立刻涌上两个,怎么也杀不尽。
可他不能停手。双生子结伴降世,当同去同归。他即便是死,也要与宋齐一起。
何况他是兄长。
斜刺里寒芒骤闪,宋贤反手出剑格挡,竟扑了个空。那柄细长的剑擦过他的耳畔,刺中了他身后想要偷袭的幽兵。
那人收剑时带出了喷溅的血,尽数淋在了宋贤发间。他有一瞬连心跳也停息。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招式。
“是你!”宋贤倏然回过头,不待音落,长剑直取那人咽喉。他身上的儒雅之气已全然消泯,戾气四溢如浴血阎罗,招招致命,“你怎么敢?”
詹士伦跑马跑得浑身是汗。他的坐骑给了晏泠音,现在身下的这匹亦是良驹,但迅捷不及,在宋齐的剑光里边躲闪边哀声嘶鸣。他用力勒住马首,抬臂挡下宋贤的剑,皱眉道:“为何踏进阵心?我不是教过你……”
宋贤出剑太快,落在空中几乎成了虚影,竟连詹士伦也难以辨出招法。他忽地扬起唇角,浑不在意身上被划出的血痕:“贤儿出师了。”
他二人的剑法同出一脉,对彼此的弱点亦都知悉,只一个经验更老,一个锐气更盛,一时间竟斗得难分轩轾。他们以快打快,缠在一处,周围的幽国士兵皆难以插手,慢慢在他们身周留出了空隙。
阵心凶气愈重,四散开来,压得旁边的人胸中闷痛。有士兵察觉不对,喃喃道:“这阵……”
落梅阵宽进严出,是一块铁板,若阵内不自乱,极难从外击破。可宋贤与詹士伦皆是半途逆行入阵,于不经意间带换了阵型,八门凶吉又改。
此刻两人所立之处,才是死门。
“贤儿,”詹士伦被宋贤的攻击震得虎口发麻,他不怒反笑,在兵器相击的铿然声里抬高了嗓音,“看好了,这是落梅阵的第五变。”
数年前他离开蔚州,宋贤送他至城门外。他时常出远门,兄弟俩皆已习惯,此次又逢宋齐偶感风寒,昏沉不起,因而道别时只余他和宋贤。当日的少年还不知这一别便是半生,只是见他神色落寞,想尽办法要安慰于他。
“待师父回来,”宋贤笑道,“梅子酒也该酿成了。”
他也笑,想抬手抚他发顶却又收回:“只怕赶不及。”
“近来阿齐和我一直在商研阵法,自觉小有所得,”宋贤恭敬地递来素纸,“还请师父过目。”
他随手翻过,心下忽窒:“以一死换一生,太凶,实非良策。”
宋齐微皱眉道:“那也不能束手待毙。”他接了纸,见师父转身欲走,忙又道,“徒儿愚钝,还有一事不明。落梅阵四壁皆如铁壁铜墙,唯阵心稍弱,徒儿观之,不似故作破绽以诱敌,倒像是另有机窍,只一时推演不出。”
他本已迈步,闻言却足下一停,叹道:“时辰将至,我该走了,下回再教你。”
何须他再教呢?詹士伦笑容不减,在分神的刹那感到利器刺入小腹的疼痛。仰倒着摔下马背时,他终于能避开剑影的拦阻,看清宋齐血污之下惊疑的面容。
落梅阵的第五变即是梅落,自创阵伊始便从未用过,因它的用途只有一个:自毁。
他早早替自己留了后手,就是预防有朝一日收势不及伤到旧人。他踏在敌我双方的分界线上徘徊太久,已无所谓回头与否,但他教出的两个徒儿还在往前,他既然活着,就得帮他们铺路。
算作对他前半生荒唐行事的救赎。
宋齐左肩的伤口开裂,血淌了满臂。他右手森白的腕骨外露,已无法持剑,被身旁的兵士们拼死护着。他不肯独自逃走,用牙齿撕开绕在臂上的布条,将剑柄和左手牢牢地缠在一起,以防长剑从手中脱落。
“再坚持一下,”宋齐举目间看见泾州城中火势已弱,唇边露出浅淡的笑,“我们会赢。”
银环失了一只,效力大不如前,他在催动环声时,耳中渗出了血。但很快,他便觉察困住他的阵型变得松散。周围的幽兵勒不住马,有些焦躁地踱着步,神色张皇。巨阵越缩越紧,却像是漩涡般将幽兵搅在其中,尖牙对准了自己。边缘再度被撕出缺口,当先纵马跃入的人于疾驰间弯弓搭箭,一箭射入了幽兵的眉心。
谢朗握住宋齐因脱力而颤抖不止的手。他眉目森冷,对身后的轻骑队清晰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