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已经凉透了。
施令黛吃了一勺粥,发凉的小米落入胃部,黏腻地打结,开始抽痛。
施夫人面色一冷,伸手打翻他的碗,“吃什么,娘给你做好的。”
施令黛一语不发,面色一阵阵发白。
施夫人终于忍不住了,“施路成!你别给我装模作样的,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家里过成这样,你凭什么不让我出门,你是怎么想的?”
施老爷拿帕子擦了擦额间的热汗,“外面……外面有流民造反。”
施令黛静静地看向他,“厌帝没有出手吗?”
施老爷喃喃道:“厌帝不在了。没人护住施家了,你们不要出门。我们还有粮食,还有看家护院的小厮护卫,出去了就没有了。”
施夫人根本不信,冷冷道:“流民敢跟我们施家对着干?你若是像个当家的,就实话实说,外面到底怎么了。”
施老爷捏着帕子,忽然暴起,额间青筋狂跳,一口气把桌上碗筷扫下,“你们都给我闭嘴!”
后面的弟妹哭了一声。施令黛眯了眯眼睛,他今岁不足十七,强行冷静道:“娘,你别问了。爹,你也别生气。大家好好的,一定能熬过去的。”
他单膝下跪,跪在地上捡起瓷片,浑浑噩噩间踉跄一步,手腕撞上瓷片,流出惊心动魄的一道血痕。
血液弥漫在腕间,一寸寸蔓延入红绳内。施令黛覆上去,温热的红线残留有余温,仿佛长厌君握住的那一瞬间。
他跪着一点点堆起瓷片,直到眼前模糊一片,热泪朦胧滚入冰凉的地面,心脏像是随之破碎。
施令黛低声哽咽道:“因为厌帝不在了啊。”
屋中没有人开口,寂静无比。施令黛拖着身子走回了屋内,坐在软床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片刻后,施夫人推开门,悄声来到他床边,红着眼呵斥道:“哭什么,不就是神君没了,没人庇护你就活不成了吗?你不是天天说自己是气运之子吗?怎么折腾成这样,一点骨气也没有。拿着。”
施令黛掌心一凉,迷迷糊糊被塞入了一个东西。
烛火摇曳,昏暗却仍留有暖光。施令黛仰头一看,竟是施夫人自己的施家令牌,“娘,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
施夫人不回答,“你拿着就是了。”
施令黛不明所以,令牌被施夫人好好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是一个酒壶形状的精致玉髓。
施夫人嘱托他,烛火下,眼尾尽是温柔的爱意,“好好戴着,出事了往西跑。见到人喊爷爷奶奶,嘴甜一点,不要骨气,只要留一条命。听到了吗?”
施令黛愣了一下,“娘,你跟爹聊过了?”
施夫人转头便走。施令黛坐在床边,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怎么回事?他得到的信息太少,胃又开始抽痛,额间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施令黛半梦半醒间,身上却像是扔了一把烈火,肺腑发烫。
施令黛喘息了几声,还未从床上爬起,忽然听见了一阵阵敲门声。
咚,咚,咚!
不像敲门声,像撞门声。施令黛警惕地拿起角落里的长枪,从窗外望过去。
咚,咚,咚!
男子穿着粗布麻衣,连补丁也没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半的白骨,上面挂着腐烂的血肉,明明已经骨瘦如柴,脸上却尽是爆裂的凶狠。
他将手中的木条往施令黛门上撞去,目光中满是呼之欲出的杀意。
咚,咚,咚!
夜色茫然,一声声剧烈的响声撕碎苍穹,几乎要淹没整个思绪。施令黛只愣了一下,门就已经临近撞开。
他离得近了,终于听清楚这几个流民在讨论什么。
“草,老子一路杀进来,施家人一个得这病的都没有,还骗我们说长厌君有办法,长厌君都死了!是想让我们病死吗?”
“施家人真是作威作福惯了,今天非得让他们知道好歹!”
他们的话落在空中,像一把利刃,直直戳中了少年心脏。
杀进来?
……他们是杀进来的。我们施家地大,足以抵得上平民三户。而我的卧房在最外侧,下一个,就是娘亲父亲了。
咚,咚,咚!
跑!跑!现在开始!
催命的撞门声仍旧不曾平息,施令黛当机立断,手上长枪出手,横扫而去,刺穿后门窗户。他整个强行冲出,滚落在地上。
骨骼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施令黛脚下丝毫不停,直接冲向后面的卧房。
他听见前厅乱成一团,烧杀抢掠声不绝入耳,脚下踉跄后再次爬起,直到整个骨骼像是碎掉,也不肯停下。
流民人多势众,却通常是先抢物再杀人,只有自己够快,够快,就能带母亲跑出去。
施令黛咽喉涌出一股腥甜的血味,他眯着眼睛擦掉,身后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这,这是……”一位男子刚发现他,指着他叫道,“这是施家——”
施令黛脑子嗡得一热,手上长枪顷刻间出手,一枪穿过男子心脏,手起刀落!
他未曾料想自己动手这么快,鲜血迸开的时候,差点跌落在地。
我杀人了?施令黛只怔愣了片刻,拔出长枪,继续往前奔去。
前院需要翻墙,他胜过流民吃不饱的身体素质,脚下一点,借枪杆挺入院中。
他闯进后院,发现妹妹还在休息,舀了一把凉水泼上去,背起她道:“起来。”
妹妹摇摇欲坠昏在他的背上。施令黛踹开门,喊了一声,“父亲!”
父亲的铺子空空荡荡,上面只有一个帕子。施令黛扫过去,已经明白父亲在前厅。他热泪一滚,拿上父亲的遗物,继续往前闯。
肩上的妹妹终于醒了,她睁眼看到四周的杀声,临近绝望哭了的时候。施令黛捂住她的嘴,哽咽道:“小声哭,小声哭。不然就轮到我们了。”
他崩溃地流出泪,眼尾发红,手上再起一式,却是杀人灭口的死招。施令黛左手护住怀中的孩子,再道:“闭上眼吧,哥哥带你冲出去。”
他带着孩子,多有不便,好在四周流民没有秩序,勉强闯进最后一个厅堂。
施令黛站在那里,吐出一口喘息,还没站定。旁边人看了他一眼,警惕道:“前厅施家人都死干净了,你也来后厅抢粮?”
什么?施令黛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白玉色的富家公子衣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与流民别无二致。
“我,”施令黛知道流民互相间很难沟通,最好装作流民混入其中,“你们抢,我……我就进去看看。”
流民没有管他,施令黛踉跄着闯进去,面前流民人聚集在一起,围着一个中心大骂。
“你们明明知道这病治不好,还骗我们!就是为了你们自己享受,不顾我们死活了!”
他们的脸上血肉不停腐烂,间或有蛆虫爬过,啐出一口唾沫来,甚至都含着血珠,恐怕是命不久矣。
到底怎么了?施令黛想发问,往中间看了一眼,几乎魂飞魄散。
父亲的尸体被五马分尸,身子上满是密集的血痕。母亲被扒了衣服,赤裸着身子被人按住头,不停往地上按去。
“把你们粮仓的位置说出来,听到了吗?!”流民将施夫人的头扣在地上。
施夫人咬着唇,一声不吭,任由鲜血不停溅开。
施令黛肺腑内突然翻腾,闷声吐出一口血,捂住嘴呻吟道:“额……”
他跪在地上,手中长枪几乎拿不稳。周围人注意到了他,忽然有个男子上前,谨慎道:“这小子不对劲!喂,你抬起头来。”
施令黛整个身体颤抖了起来,周围人如一座座山般靠过来,四面八方俱是阴影与血迹。
要被杀了。他崩溃地想着。
还有办法吗?他听见胸腔中心跳一声声剧烈的加快,像海浪声一样催促着自己快点决断。
我想活下去。他瞳孔茫然地抬起,怀中妹妹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哭声,如一根弦般最后绷紧了自己的大脑。
顷刻间,他挺直地站起身,手中长枪一扫,直直穿向施夫人心脏!
血迹迸开在少年脸前,他的五官被热烈的鲜血冲淡,看不清楚容貌。施令黛舔了舔唇角,模仿着流民特有的野蛮笑了一声,“哈哈哈,痛快!”
施夫人嘴唇一动,整个胸腔被捅穿,鲜血混在冷刃内,混浊不堪时,却抬起了一只手,指向了西边。
——往西跑,活下去。黛儿。
施令黛抽出长枪,四周响起一阵叫好声,间或有不满他杀得太快的抱怨。而他脖子最里面塞着的施家令牌像是发烫,烙入了心脏。
他像是被抽尽了力气,混入人群中行尸走肉般瘫倒在地。
怀中的妹妹还在哭,哭声讶异而刺耳。施令黛抱住怀中的孩子,冰冷的唇吻向她的额间,轻柔道:“阿妹。”
流民在施家内肆虐抢粮,施令黛平静地走出去,看向天空。
夜色已经浓厚到望不清了,天地慷慨铺陈,只有施家的旗子高高挺立在半空中,是少年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施令黛只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那段年少时最绮丽温柔的梦,便葬送在了眼底。
他往西迈了一步,夜风疯狂地呼啸而来,天地像是要将他吞没。施令黛将手中的长枪扔掉,找到了一个小刀。
他一路往西走,见到人便双膝下跪,只求赏口饭吃。
如果有人靠近他,三步之内,刀刃必定出鞘,顷刻间夺去性命。
直到,金娇玉贵的少年郎在风霜中洗涤成善恶不分的利刃。他才明白,温柔乡,现世恶本就并蒂而生。
手起刀落,施令黛将男子撂倒,熟练地翻出了他的粮食,揉成小粒后,喂给了怀中的妹妹。
妹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乖巧地躺在他的怀里。施令黛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
往西跑,是水神的地盘。水神正在下界大搞人祭。施令黛斜靠在树边,冷眼看着行路的流民。
他隐去气息,想要贴近偷袭,面前突然闪过一道冷刃。
来人身姿轻盈,绝非寻常侠客,剑眉星目,讽刺道:“怎么,哪里来的野狗。敢偷袭我的人?”
施令黛俯身一望,兵刃抵在自己咽喉,果断道:“……哥哥饶命。”
问情一愣,手下却毫不留情,“从哪边逃来的?”
施令黛打量他,在他眉眼中依稀望出了几分长厌君少年气的影子,心中一动,“从西边来,向东边跑。一路上是昭明太子庙、酒神祠堂、那群和尚的秃驴山。”
问情打消了几分怀疑,“见没见过施家人,得没得病?”
施令黛道:“没见过。你说的是□□腐烂那个病吗?我记得施家人说过会自己好的。”
“放屁,根本没法治。”问情眉心一跳,差点骂出来,手上刀终于放下,“小子,离我们远点,听见了吗?要是再打我们主意,小心我杀了你。”
施令黛瞧着这人武功非凡,便道:“你们要去施家抢粮吗?”
我家已经被上一波流民抢干净了,施令黛似笑非笑地想着,你们去了,恐怕什么也没有了。
问情收回刀,刀鞘尽显寒芒,利索道:“抢粮做什么,不过就是问个清楚明白。不跟你废话,我走了。”
施令黛颇为意外,“你往旁边小道走,你带着一堆老弱妇孺,走大道这不傻傻等着人抢吗?”
问情道:“就是因为老弱妇孺才走大道的。这样别的老弱妇孺看见了,才会跟着我们一起走,不然他们就只能等死了。”
施令黛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嘲讽地勾起了唇角,“你真是圣人。那祝圣人哥哥一路平安到施家。”
问情本来想说什么,眼睛一扫,看到了他怀中的孩子,反而摇头离开了。
短暂相逢,施令黛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反而拿出了腕间的红线。
黑夜如潮水般弥漫而来,他已经饿得面黄肌瘦,将残破不堪的红绳贴近心脏。
厌帝,他将奔波一路的疲乏全部卸下,难以言喻地埋怨与不甘涌上心头。
施令黛轻轻叹息一声,像看着月亮一般小心翼翼又责备。
你怎么就死了?厌帝。你要是不死,我可以天天见到你,我们一家人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厌帝。
他将不见磨损的红绳放入怀中,正中心脏暖过令牌,是施家人永恒不变的信仰,亦是死亡之外对生的渴望。
我会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