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冰冷而幽微,望乡台的高台一层层叠上去,经年不变的魂玉在眼前闪烁。长厌君碰上泛着光的水面,心脏忽然狂跳了起来。
值吗?
朝思暮想的愿望应该还有别的吧?譬如许一个天下太平愿望,自己束之高阁当永久的天帝。譬如许一个自己神魂不灭的愿望,这样也不用担心死了。
他颤了颤长睫,手下的魂玉缓缓转动,波澜起伏不定。
红月穿梭过林间的树梢,倾斜了一地,如漫天流萤,照亮月下一片赤城的心意。长厌君垂下眼,波澜起伏的水面上,照亮自己的一双眼睛。
月光打在这双眼睛内,酒神特有的含情脉脉的双眼缱绻而薄情,上挑的眉眼风流而勾魂摄魄,脉脉含情间,尽是少年风采。
他笑话过龙族眼睛难看,天生精通怀情道。龙爱世人,眼里可以说是六分天下,三分族人,只有一分浅薄的情意,寥寥无几,没什么意思。
可一分情意,足够让少年郎推心置腹,亲手奉上锦绣山河,再送上满心满意的愧疚。他对不起微尘君,对不起他的族人,更对不起他的表白。
长厌君果断扣上了水面,乖戾的眉眼柔柔压下,“那么,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不论代价是什么,实现我脑子里的这个——我要微尘君病好。”
他话音刚落,幽冥魂玉内冒出一只黑色的手。黑色的巨手穿过月下无限流萤,捏住了他的脸,刺穿了眼睛。
剧烈的疼痛传来,整个黑雾蔓延在眼眶内,鲜血飞溅,眼珠被完全抠出,黏腻地滑在了地上。
长厌君的话还哽在喉咙里,纤细的白发散在整个空中,烈风穿过肺腑,经年灵力全部顺着眼珠滚落。
他跪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暴动的灵力将整个意识都搅得天翻地覆,肆意而张扬的红衣整个被击穿在地上。
他感受到额间的汗水滚在眼眶里,穿过眼眶刺痛无比。
冥府魂玉重新缩回原地,望乡台上恢复寂静。
一只眼换一条命,倒是……很划算的买卖。
殿内,烛火煌煌照亮了微尘君的脸,如拨云见月,冷傲的侧脸低下,看不清楚具体神态。
他心肺忽然一撞,经年的寒骨涌入一股暖流,久病初愈。
——长厌君果然为他许愿了。
微尘君勾起唇角,面色仍旧维持着苍白的病气,“嗯,继续说吧。”
晏琳琅见到他这副模样就讨厌,跟显明真君说道:“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高岭之花的扇形统计图的眼,就是这样的贱人。
显明真君与微尘君关系不错,反驳道:“琳琅,他,没做,什么啊。”
“你闭嘴吧,”晏琳琅今晚上一直心神不定,“你快把珏君喊回来,鬼域的事情不能交给微尘君处理。”
显明真君老老实实出去找人了,晏琳琅坐在椅子上发呆,远远看见一地的鲜血。
长厌君一步步踩着血,血液不停从他眼眶中流出,还亮着的一只独眼满是鲜红的血丝,喃喃道:“好了吗?”
晏琳琅一怔,站起身子,脑子嗡嗡作响,“我看错了吗?你眼睛怎么了?”
长厌君被暴走的灵力折磨得没法好好说话,酒神的灵力全靠眼睛维持,“疼,姐,我的眼睛好疼。”
晏琳琅心下一凉,差点没站稳。她还没回话,长厌君正冲着最上面的微尘君走去。
阎王殿的烛火很亮,亮得他的独眼更疼了。长厌君无意识地蜷缩起掌心,向来狡黠的眼睛茫然无比,只有清澈到极致的委屈,“你的病,好了吗?”
得义父这样剖心置腹的对待,那当然是好了。微尘君意料之内地站起,将他揽在怀里。
长厌君靠在他的肩上,压抑地重复道:“你的病,好了吗?”
微尘君嗓子很冷,如玉敲在寒夜内,荡开一片心绪,冷声哄道:“没有。”
他摸上少年人的长发,轻柔地利用着这片心意,“可能,还需要别的药材吧。”
长厌君咳了几声,“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微尘君抱住他,在他发红的耳垂旁边道:“义父,你疼吗?”
长厌君浑浑噩噩捂住了额头,难耐道:“疼,太疼了。给我包扎一下。”
他被扶到阎王殿的主座上,瞎掉的眼睛被微尘君用布条一层层缠上,精致的脸颊上因为暴乱的灵力几乎有些惨白。
微尘君缠着布条,温柔到极致,眼底却是寒冷一片,“义父,你已经这样为我做了,我怎么会还没有好呢?”
“滚!”
长厌君脑子一热,头疼欲裂的时候一点就炸,抬脚一下,直接踹到微尘君的胸上。
微尘君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下,毫无防备地被踹倒,整个人跪在地上,纤尘如雪的长衣染上灰尘,额间冷汗密布,“义父。”
长厌君也愣了,“你疼吗?”
长厌君征战沙场,这一脚踹得十足十的用力,不亚于利剑穿心。微尘君感觉整个骨头都要碎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义父解气就好。”
长厌君不知为何,确实真心实意地开心了,勾勾手,“你过来。”
微尘君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没什么力气了,刚将脸抬起来。长厌君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揪着他的领口道:“孤为你做了这些事情。你告诉孤,你的病没好?寻常人挨孤这一脚,已经要死了。你竟然说你病没好?”
微尘君整个身子都在疼,还想说话,当胸又挨了一脚,整个肺腑像被利刃贯穿。
他整个人跪在地上,鲜血闷声溅飞在地。晏琳琅看得几乎要怕了,“弟弟,你在打下去,微尘君真的会死的。”
“会死,龙不是长生不死吗?”长厌君玩味地笑了笑,“真是给你惯出毛病了,谁给你的胆子骗孤?你是忘记你全族的骨头被孤抽出来造剑的时候了?长生剑是断剑,是缺你最后一身骨头,今天孤就把你杀了造剑,听懂了吗?”
微尘君瞳孔一缩,屠龙域铸长生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抬眼一晃,又撞入了一片银亮的剑刃。
长生剑已经逼近他的咽喉,族人的哀鸣声嗡嗡响在利剑内。
少年踩着他的肩膀,断剑迅速转在他的掌心上,嚣张道:“孤有没有告诉你不要骗孤?”
微尘君自知躲不过,只能抓住他的脚腕,“义父,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他话音刚落,长生剑落下,斩穿他整个手臂。
微尘君浑身一颤,面前又浮现出活龙被剁碎骨头的场景,第一次有些后悔。
后悔怎么不能骗得更真挚一点,太过于急功近利了。
微尘君神色一闪,冷眼旁观般抬起头。
长厌君见到他这样的神情,更是起了杀心,“好!你还敢这样看孤,孤宠着你是给你脸,你以为孤真差你这一条狗吗?”
他蹲下身,掐起微尘君的脖子,“给你最后一句话的时间,用来讨好孤,否则别怪孤不留情了。”
微尘君咳出了一摊血,朦胧的汗水内,他吻上了小暴君的唇瓣。
长厌君一怔,龙族天生的梅香幽幽传来,唇齿间泄出一片温情。
“两句话吧,义父。”微尘君舔着他脸上的泪,眼底俱是爱怜的柔和。
长厌君耳尖一烫,“说得不错。”
微尘君吻掉他眼尾的泪水,“你疼我也疼,你若哭了,我为你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扣住少年的手腕,已经没什么力气呼吸了,宠溺地舔了一下少年的掌心,“你打我,我甘之如饴。若是求娶失败,杀我也该怪我痴心妄想。”
他变为原形趴在长厌君掌中,一条小小的白金色的细龙气若游丝。
晏琳琅感觉他们俩在互相发癫,无法阻止,简直有点受不了了,终究还是心疼道:“你也看到了吧,他这时候还在骗你。你快把他给炼成剑吧,多好的主意。”
其实她觉得,都这样了,要不两个人还是锁死吧,别迫害别人了。
长厌君没吭声,“怪我太疼了,没忍住脾气。没什么大事。”
晏琳琅头疼欲裂,“我不行了,显明真君呢?”
显明真君从门外冲出来,看着满地的血,难以理解,“不,不是,就,半个,时辰,吗?谁,出事了?”
“怎么了?”珏君抽出折扇,漫不经心地拍在掌心,看到满地鲜血,脱口而出道,“厌哥他没事吧?”
溯君愣了一会儿,五味杂陈道:“这是龙血,好熏人。”
珏君后知后觉闻出这股味,恶心地两眼发晕。显明真君搀扶住两条快要晕倒的蛇,长厌君发完癫,愣了好一会儿。
怀中的小龙在胸膛内抽动,龙尾在心口打转,呼吸清浅而幽微,仿佛魂魄都要消散了。
长厌君有点憋屈,眼睛也疼,捂住独眼道:“显明真君,你把他们俩给我弄过来。”
珏君和溯君根本无法和龙的原身共处,他们刚接近长厌君几米。溯君直接吐了出来,恶心地想一巴掌拍死微尘君。珏君没忍住化为原形,神志不清地吐出蛇信子,“在哪里,我要咬死他。”
溯君趁机伸出手摸住长厌君的手腕,可怜道:“厌哥,他变成原形,是想让我们两个死吗?你跟我睡一觉,我就好了。是我看错了吗?你的眼睛怎么了?”
长厌君心思不在他们两个身上,开口道:“那个,我要是把你们两个蛇胆抽出来,你们还能活吗?”
溯君以为他在开玩笑,还跟个狗一样赔笑。珏君却一激灵,马上清醒了过来。
一天前,微尘君在战场上说过:“要我觉得,你会死在这里。”
“嗯?你怎么有胆子说这样的话?”
“蛇胆可以入药。只要我生病,义父一定会动了杀你的心思。”
“呵……他怎么可能会信你?”
“那么,打个赌,或者做个交易吧。我自愿把龙的逆鳞交给你,这样哪怕你被抽出蛇胆死了,还有余地复活。你想通了的话,自己来找我。”
鼓噪的心跳响了起来,耳边热流滚滚。珏君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看清了那只独眼。
像长厌君这样的人,生来就是风流多情的,只可惜脾气差得很,又凶巴巴的爱发火。偏偏露出笑意的时候,倒是像小猫撒娇,示弱又柔弱。珏君肯吃得,就是长厌君这样的。
可那只独眼没有望向溯君,也没有看向自己,满含珍重与偏心的爱意,抱住了怀中的幼龙。
他都愿意为了微尘君瞎了眼睛了,那么这个交易,必须要做了。珏君谨慎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蛇胆啊,抽出是可以再长的,只是我跟阿弟大概要疼死了。厌哥怎么想的?”
长厌君正在纠结,“没什么,等之后再说吧。”
溯君不明所以,发现注意力被珏君引走了,还在不爽,“厌哥,我会狗叫了。汪汪汪!”
……龙血害蛇啊。
珏君一瘫,咬住溯君的蛇尾,防止他出丑,“谁拖拖地。”
显明真君正在拖了,晏琳琅在旁边看话本子,神色变幻道:“对了,昭明太子没在监狱里死了吧?把他拉上来。”
微尘君在长厌君怀里爬出来,淡淡道:“昭明太子没死,就按照珏君之前说的。义父觉得呢?”
长厌君脸红心热,“嗯嗯嗯,都听你的。”
溯君看着微尘君的龙尾,突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他一跃而上,咬住微尘君的龙须,把龙从长厌君怀里拽出来。
长厌君吓了一跳,“有蛇!”
珏君犹豫一会儿,为了交易选择缠住溯君,“阿弟,你冷静。”
溯君冷静不下来,微尘君只好到处乱窜。
晏琳琅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吃面条了。她嘀咕道:“天啊,为什么养了一窝米线,看着好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