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从金声影院出来,就到了一家美国人开的巧克力店里,樱华点了两份冰淇淋,冬天人少,就坐到冰柜前的座位上。
她撕下包装盒上的一块彩色纸片,兴奋地说:“集齐七张小矮人卡片,就可以换一根免费的黑兹尔伍德巧克力冰棍。”
这个优惠活动是《白雪公主》的动画电影在上海公映后才出现的。
阿奇问她:“你集了几张?”
她清丽的脸上露出笑容,嘴巴像恬静的弯月:“噗,我才第一次来。”
阿奇还未吃,也学着她的样子撕下卡片,交到她的手上。
樱华说着英语模仿起童话书里白雪公主继母的声线说:“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阿奇听不懂。
她挖了一勺冰淇淋入嘴,哈出了一口冷气:“白雪公主是所有小女孩羡慕的对象,但长大后却觉得,她的顺利也都来自于美貌,果然童话的单纯只属于孩子。”
在没有彻底参透一个人之前,第一印象总是来源于脸,这是很危险的事。
“天冷,少吃。”阿奇提醒她,冰淇淋还冒着的冷气。
樱华憋着笑:“我身体好的很。你呢,喜欢刚刚的电影吗?”
“嗯。”其实他看得懵懵懂懂:“女孩会喜欢他?”
在阿奇看来,青年一往情深,但女孩爱恋的不是种族卑贱的“黄人”,而是他用物质带给她的满足与藉慰。
樱华也尝试去理解:“女孩恐惧男人的爱意,而他像供奉神明一样地保持距离,默默爱着她,他们相互得到了救赎。”
就像美好之物可遇而不可求,永远闪闪发光的事物大多不会长久,时代造就了悲剧的破碎美感却能永久流传,西方人幻想中的东方故事亦是如此。
在轮船远渡的号角中,男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虚无缥缈的灵魂又会随着扬帆飞去哪里呢...
樱华回忆起她与莫庭言分别时的场景,往事似乎被剪碎,抛向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一滴轻柔的泪划过她寂静的脸颊,为了掩饰悲伤,她咧着嘴笑了起来。
阿奇踌躇之下将餐桌上的纸巾递给她。
她迟疑了一秒才接过来:“谢谢。”
他怯怯的问:“你在想他吗?”
“谁?”
“莫少爷。”
“没。我只是参透了,就算失去了那个人,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有过这种痛楚吗?”
他摇摇头:“没有。”
从没有拥有过,所以也不怕失去。
租界内放起了烟花。砰的一声巨响,不起眼的火种升到夜空中,五彩缤纷的烟花腾空而起,光彩夺目,像流星一样徘徊在夜空,又很快归于平淡,短暂而安详。
樱华指着天空笑起来:“你看!”
阿奇也望去,她还是没能看清那帽衫下的表情。
烟花只能在黑夜中灿烂,过后留下一地冰冷的虚无幻象,旁人只会在心中记得它永恒的绚烂,却很少留意到它向死而生的决心。
凌晨两点,回到了熟悉的病房里,樱华拖着疲惫的身躯睡着了。
第二天,她拄着拐杖到窗户前眺望,却看到桥默居然手捧百合花来医院探望她。
她赶紧躺回床上,将棉被严严死死的盖在身上,仿佛那层厚实被子可以为她带来了片刻的安全感。
脚步声愈发的近了,桥默开了门,他这次是独自一人来的,他将那束捧花放在床头柜子上。
樱华看着他,与他打了个招呼:“早安。”
他凝视她,露出慈祥的微笑:“休息的可好?”
“都好。”
这时护士也推着小车从外面进来,走到病床前对她说:“早上的体温显示,你有些低烧。”
桥默表情转为烦闷,立即询问护士:“需要用药吗?”
护士摇头:“不用,靠抵抗力就可以。”
桥默冷冷地问樱华:“是阿奇那小子偷懒了?”
她赶快认真解释说:“没有,他很好。天气本就冷,是我带的衣服不多,着凉了。”
护士也添了一句:“发烧的原因有很多,不是严重的事。”
桥默放下心,抿嘴笑着坐到她的床边,端详起她的脸,浓眉长睫毛高鼻骨,即使病的瘦弱了一圈,五官还是那么好看,犹如那个人。
樱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把脑袋偏了过去,一直在尽力避开那双色眯眯的眼睛。
“是我没护好你,贝露这娘们儿野蛮,伤了你。”
不知为何,樱华极为厌恶称女人为娘们儿的男人。
她只能点头:“贝露是谁?那位美人是您的夫人?”
那日打她的女人虽然泼辣,却也生的妩媚,瘦瘦高高,声音娇滴滴地令人心疼。
“不,我的大房夫人不美。”
“为何?”
他笑了:“美人不安分。”
桥默心里最清楚不过,男人可以拥有很多漂亮的小妾与情人,但娶来过日子的总归又是另外一种安分守己不张扬,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乖女人。
外面的野花也无百日之红,等他老了,玩累了也厌倦了,又会想起糟糠之妻,返璞归真。
“嗯。”樱华感到无语,但多数女人为了名分与金钱默认了这种规则。
桥默又问她:“我会补偿给你。喜欢什么名牌的衣服,我命人买给你。”
她委婉拒绝:“我累了,想休息了。”
“好,改日再来看你。”
桥默还未踏出病房,樱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机灵地喊住了他,用乞求的口吻说:“我怕惨了被欺凌,桥...义父可不可以让阿奇做我的保镖?”
桥默第一次得到她的请求,心里不知有多快乐,但面子还是要保持住:“阿瑞不好吗?”
她掐着嗓子音色发嗲,装作对阿瑞不屑一顾:“他体格弱,凶手还没过来,自己就先溜了,只能做司机。”
这一刻连她自己都讨厌起自己。
面对一向清冷的樱华示弱,桥默却突然感到如释重负,他表情舒展:“我没意见,都听你的。”
他走后,一阵微妙的厌恶感驱使樱华用被子捂住了头。
阿奇走了过来,重新拿起桌上的百合花,对藏在被子下的她说:“桥先生说希望你喜欢。”
透过被子的是她无力的声音:“扔掉吧。”
“是新采摘的。”
她闷声叹气:“早晚会发烂发臭。”
还没等到桥默抽出空来第二次探病,樱华就办理了手续出院,她太想回家,而被踩伤的脚也勉强可以走路了。
阿瑞准时来接,樱华和阿奇上了车,车子驶出华界后,又是一片繁荣的景象。
“近日可好?”阿瑞这话是对着阿奇说的。
“嗯。”他应了一声。
“樱华小姐器重你,好好干。”阿瑞又瞟了一眼前视镜,恰巧看到他那只好手,取笑说:“我听老人说,皮肤白的人都是肚子里有寄生虫,你肚中恐怕有几斤虫子罢。”
樱华见阿奇没作声,于是问他说:“可是开到英租界了?”
“是的。樱华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停下车,盎撒人肤色也白,你找几个,去骂他们试试。”
阿瑞笑嘻嘻:“我可不会洋文。”
樱华不觉什么:“没关系,我教你。现成的本事,快去吧。”
阿瑞见她认真,惊得冒了一身冷汗:“算了,一等鬼佬二等官,我一个平民老百姓,哪个都惹不起。”
宅子和樱华住院前一样,被佣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院里连杂草都没剩几根。
茉奈去市里上大学了,而母亲近日以来沉迷于中国麻将,才用过早餐就找新结识的女伴打牌去了。
樱华用钥匙打开门,才发现家中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昔日里的烟火气,人一旦有钱,就会变得懒惰荒废起来。
“请进。”她招呼阿奇进屋。
“我回去了。”他转身要走。
樱华郑重其事:“去哪?你有地方住?”
“桥爷的赌场,地下室是我的房。”
樱华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知晓什么叫做保镖?这房子大到够十几个人住,我安排一间房间给你就是了。”
他摇摇头:“有地下室?”
樱华则哭笑不得:“有的是空房。”
阿奇在门口脱下了鞋子,穿着袜子进来踩在地板上,进到里面又是另外的光景,不知茉奈从哪里买来了一座大卫雕像摆在大厅,屋中竟有种中西结合的异样感。
雕像是一个袒露身躯,高大健壮、棱角突出,发育很好的青年男性,散发着雄鸡一样的肉躯自豪感。
见了这座雕像的正面,两人都立刻呆楞住了,一时间樱华竟然不知是先遮住眼睛还是雕像的下半部分。
她羞愧的转过头:“不好意思,我姐姐突然喜欢上了素描,这是模特。”
“嗯?”他丝毫不觉得难堪,看了一阵,呆呆的问:“为什么要道歉呢?”
“唉?”樱华脑袋里还是一片混乱,她向来含蓄。
阿奇的回答让她不难猜想出,他对于正常男人的身体是陌生的,比如狗也不穿衣服,人类在看一条裸着的狗时,也不觉得害羞。
他只会觉得自己畸形的身体不雅。
她试图用语言缓解内心的尴尬,假意欣赏它:“虽然是复刻品,但线条也很完美。米开朗基罗26岁完成的杰作,果然天才就是与常人不同。”
这时,开门声响起,茉奈下午没课,提前放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