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华长到十四岁时，本就是大好的年纪，却偶感了一场严重的风寒。

风寒是很严重的疾病，租界的医生说如果再严重一点，就会转为肺结核，肺结核是致命的，各国医生都没有研制出正确的防治药物，在那个年代，不少人都因此丧生。

考虑到这种病症的传染性，中学的学生们也不愿与她在一个环境中上学，樱华不再去学堂，她因此休学，意外住进了传染隔离病房。

樱华除了持续咳嗽外没有其他症状，可以在病房里随意活动。

莫庭言考上了北洋大学头等学堂医学科，是个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学堂离他的宅子不远，他拒绝下人的跟随，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学。

虽说医院隔离病房是重地，闲人免进，莫庭言也有办法，下了大课匆匆跑到医院，潜入医生的换衣间，偷了件白大褂披在身上，戴上口罩迈着轻盈的步伐，轻而易举的进入了隔离病房。

樱华正躺在床上看着书。

“樱华！”莫庭言悄悄打开了房门。

“啊！”樱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差点从床上窜到地上，惊恐地盯着他的白色口罩。

莫庭言随意拿的白大褂很大，它的主人大概是个很胖的医生，大褂几乎是挂在了身上，能装下两个他。

“樱华，你没事吧？”

“没事的，我能有什么事呢。”她故作镇静。

莫庭言脱下大褂挂到衣架上，眼睛扫到床上那本书，这本书的封皮是墨绿色的，是一本英文书，他稍加留意就会记住。

口罩之下，他偷笑，抿着嘴巴以掩盖内心的新奇：“《弗兰肯斯坦》，你最近爱上读书了。”

“我之前在图书馆借来的，还以为是本普通小说，谁知道是个恐怖故事。”

“被吓怕了？”

“你不要摘口罩，你是怎么进来的？”樱华怕把病传染给他，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莫庭言身上，他还穿着学堂的衬衫。

“私闯隔离病房？你是成年人了，是被巡捕房捉了要法律负责的大人。”

“我总归是要做医生的。”莫庭言并不在意，他从邮差包里掏出来两个成熟的红石榴，放到她的跟前，“尝尝，我种的石榴树，今年有果子了。”

樱华一手一个捧着，傻笑着问他：“这个治肺病吗？”

“不治病，但好吃！”

莫庭言留了两个最大的果子带了过来。樱华笑嘻嘻地看向他。

“谢你为我付了医药费。”

莫庭言说：“举手之劳。”

“我父亲几年前便长居奉天，每月只寄来少量的赡养费。”

樱华那时只是觉得，一个家庭的主心骨没了踪影，经济来源减少，母亲的压力也加大，把佣人都辞了，精神状态也日益不好，时而吵着要回日本。

姐姐茉奈学习成绩很好，但高中毕业后也没去考大学，在外零散打工以补贴家用。

但她相信父亲总会回来。

“一周不见，你姓叶的学姐呢？还在追你？”

“不知去了何处。”

长大后的莫庭言发色深了，头发尤为浓密，已然没有了年少时的金色发梢，东方皮相西方骨相，不仔细看，旁人根本不会在意那二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

他唯一没变化的是那双迥然有神又温柔的大眼睛，他眼中的真诚令人心动。

只有肤浅的人才不会以貌取人。同系的女生不乏有豪门人家的千金小姐，下了课居然也追着他跑，以询问专业知识的缘由想多多接触他。

他见招拆招拒绝了大部分的追求者。如果还有锲而不舍者，他会和善地告诉她们，恋爱是件很难的事情，他年纪太小，志不在此，然后头也不回的一溜烟走掉。

男同学嘲讽地叫他“小白脸”，他一米八出头，混血原因使他肤色比一般人要白，怎么也晒不黑，无论活的多糙，面貌也总是很精致似的，清秀的模样也容易讨得女人喜欢。

但凡他会调情，靠脸就可以取胜，偏偏要靠事业。他明白一个漂亮的蠢人，往往比一个普通人还要命运多舛。

“等你痊愈了，也要锻炼呼吸器官。我认识一个歌剧演唱家，把她介绍给你。”莫庭言知晓她懒得运动，唱歌就成了百利而无一害的养病途径。

“好啊，莫医生。”樱华没在意，只顾得剥开石榴，放进了嘴里。

等到樱华身体康健，莫庭言便带着她去了河东的俄国花园。

船工站在船尾用长长的船桨摇着船，船顶着潮水走了很远，飘向另一端的河岸。

上岸来到罗曼诺夫路，他们敲响了俄国女高音歌唱家索菲亚夫人的房门。

索菲亚年轻时是俄国著名的歌剧演员，后来来此定居，现在处于半隐退状态，偶尔出山过过瘾。

索菲亚穿着一身褐色的露肩连衣裙站在屋子中央，身形极为窈窕，在欧美人看来也是前凸后翘的模特身材。

不能忽略了她高鼻深目的长相，气场冷酷高傲，站在那里便有种不可靠近的威严感。

樱华向她鞠了一躬，用日语说到：“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Sing！”索菲亚夫人弹奏起钢琴，她一边按动琴键，一边下达指示，她想听清楚樱华的声色，音色的好坏对于一个歌手是尤为重要。

樱华微微张开嘴巴，被索菲亚夫人的严肃脸庞所震撼，紧张的她用蚊子般微不可闻的声音唱起哆来咪。

“Sing！”索菲亚夫人有些激动地冲她喊道。

没过多久，她停止了弹奏，把莫庭言单独叫到一边去了。

“Luis，她不是这块料，一点天分也没有，我教不了。”

莫庭言哀求地说：“大家都不是这块料，没有人生来就是歌手。”

“朋友？朋友用的到你苦苦求我，我看是恋人吧？”索菲亚皱起眉头：“在学校里活的像个孤家寡人，我还以为你是homosexuality（同）.”

莫庭言倒吸了一口气：“夫人！”

索菲亚看着紧张到站在原地打颤的樱华。

大病初愈樱华把长发剪短成波波头，她是绳文人的后代，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却尤为大气标志，浓眉如画，目若寒星，鼻子上那微微翘起的驼峰也生的漂亮。

她没有那些日本女孩的娇小可爱，白色衬衫配上挺立的身子，全身散发着疏离清冷的气质。

她冷冷的似沉静湖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看一眼便不会忘记。

她不像索菲亚夫人认识的日本女生，见到外人就“卡哇伊”个不停，超过一米七的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冷感，给人置身物外的错觉。

“Luis,你眼光不错，可是真漂亮。”索菲亚夫人拗不过莫庭言，只好点头答应了教她唱歌。

她继续毒舌说：“唱歌剧就算了吧，按照生长发育来看，这孩子以后八成是个平胸了。”

初中毕业后，樱华本应升学去一所女子高中，可因为招生名额满了，家中又没钱，只好暂时去了一所商业学校。

她必须穿着没有性别之分的黑色校服，乘电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

除了学习必要的国中知识外，还要学习高等数学和商业知识，她完全不擅长这些高难度的沉闷学问，因而每天都非常无聊。

上课频繁与数字计算打交道，每当老师点名喊到“胡桃”的时候，她总想要将自己藏起来，课本上的内容让她眼花缭乱，放学回家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

下午五点放学后，她留在教室里迅速完成值日，背起通勤包向教室外跑去。

“胡桃！”和她擦肩而过的理科老师在背后叫住她：“你的月考成绩很差，数学是个非常好玩的学科。”

樱华低头苦苦笑着，转过身来便已经微笑地看着老师。

老师的个子没有她高，几乎是俯视她。

“嗯嗯。”她懵懂地点点头。在数学课上，虽然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好吧，明天叫你的家长来见我。”

樱华被请家长已然是家常便饭，在她看来，中国人特别喜欢请家长。她把一切都总结为自己是日本人，脑袋不会运转，更加没有中国人聪明。

垂头丧气的樱华走过长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站在校门口。

莫庭言正在等她，见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按了几下自行车铃。

这一按，不止是樱华注意到了他。周围的高中女生见了他，竟也投来了爱慕的眼神，议论起这位相貌堂堂的男生来自何处。

莫庭言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收敛的推车去了树荫下。

樱华小跑到他跟前同他说：“我和你走在一起，都感到自卑了。你没有去上课吗？”

“我是大学生，下课早。”

“真好。”她羡慕的说。

“怎么，不开心？难道又被请家长了？”

“そうですね！”（是的。）

莫庭言噗的一声笑起来，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她鼻上的驼峰细声地说：“不要说日语，小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

樱华反驳他：“庭言兄，我又不是个间谍，况且我的成绩极差，谁会用一个笨蛋做间谍。”

莫庭言看她眉毛紧皱，他从口袋里取出两张电影票，递给了樱华一张：“我买到了平安影院的电影票。”

“太棒了！”樱华看着票，差点开心的跳了起来，她露出碧波般清澈的眼神：“居然是星期日的那场《亚特兰大号》！”

莫庭言抿着嘴点点头，这部爱情电影才在法国上映不久，他为了买到这两张有声电影票，可以说是大费周折。

“只有恋人才会相伴去看爱情电影吧。”

樱华还记得，上一次在平安影院看的是一部叫做《大都会》的电影。

莫庭言在圣路易学堂的时候，就带着樱华看无声电影，演奏师走下无级台阶进入乐池里，灯光熄灭，电影播放，同时伴随着乐队的配乐，他们会把所有的热情投入演奏中。

她不由得想起另一件开心的事情，就和莫庭言说：“周五索菲亚夫人让我参加她的个人演唱会，开在三不管丹桂戏院。”

“什么？丹桂戏院。”莫庭言诧异地发出叹息。

三不管位于老城区，日租界与法租界的交界处，中日法三个国家对在这里发生的案件都推诿不管，乱买乱葬尸体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打架斗殴没人管，因而叫三不管。

那里有乱葬岗，也是下层手艺人和娱乐业的聚集地，更是黑暗势力的钟爱之地。

“那里很危险，樱华。”莫庭言说。

“夫人和我都很重视这场演出。”

“我陪你一起去。”

“你要上课的。”

莫庭言突然坚定地看向她说：“不重要，我可以逃课的。”

樱华见他认真的样子，竟然傻笑起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从右面小跑到莫庭言身边，从他手上夺过了自行车把。

莫庭言愣住，立刻停下了脚步。

“今天我骑车，你坐后面。”

“你行吗？” 阳光映射在樱华的脸上，莫庭言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的外号就是汉子。”她拍拍自行车的后座子，用眼神示意莫庭言坐到后面。

樱华禁不住笑了，莫庭言虽然答应了她，却是打起了一百分的精神坐了上去。

他个子很高，双脚始终悬在车轮上方，毕竟要随时护着这丫头。

“走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