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天津日租界内桥立街。
雪花像是撕碎的樱花瓣一样安详下落,天空是绯红色的,白雪覆盖住了破旧的日式庭院,白色的屋顶,白色的树,白色的鹅卵石子路,一切神秘朦胧,华而不俗。
樱华将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还睡得深沉。她今年五岁,稚气未脱,个子却比同龄的女生要高大。
十岁的茉奈刚出被窝,侧着头看了樱华一眼,伸出一只小手用力摇醒了她:“起床,懒虫起床。”
樱华睡眼朦胧的睁开一只眼睛,黑顺的头发还垂在脸上,她躺在榻榻米上因起床气尥了个蹶子,最后摊开四肢伸了个懒腰,不情愿的爬出温暖的被窝。
茉奈脱下了日式睡衣,刚刚套上新式校服,她胸部刹那间针扎般疼痛,不由得喊了一声疼。
樱华好奇地过去,触了触姐姐的蓓蕾,触感硬邦邦的:“姐,它肿了。”
佣人姐姐在外彳亍了许久也不见两个孩子的人影,等急了怕被主家埋怨,情急之下拉开门却看到这样哭笑不得的场景。
樱华见大人来了,赶忙扑到她的身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姐姐病了。”
佣人蹲下身子把茉奈拥在怀里,瞧了一眼:“我的小祖宗,那是吃肉蛋奶吃多了。中国女孩精瘦,到了你这个年龄还未发育呢。”
佣人领着两个女孩下了楼,木质楼梯极其陡峭,又长年失修破损的严重,咯吱咯吱响,大的孩子乖巧,小的这个天生活跃,向来蹦蹦跳跳不听话,令她头疼不已。
母亲和姐姐跪在榻榻米上,她们保持着大和抚子的优雅形象。樱华却直接盘腿坐在上面。
日式的早餐特别简单,樱华面前的木头小碗装着米饭,母亲在搅拌一种叫做“纳豆”的食物。
拉丝的豆子黏在一起在碗里旋转着,这种豆子是将黄豆裹在稻草里发酵做成的,有一股腥臭味,食用时要往里面加芥末,却是日本人的最爱。
樱华往拌好的豆子里加了很多中国香油,用来遮掩它的臭味。茉奈往碗里打了一个生鸡蛋,浇在热腾腾的米饭上,用筷子捅破橙红色的蛋黄,汁液流进了米饭里。
“父亲从东北可有来信?”茉奈问母亲。
“没有,我们再等等。”
母亲给樱华倒了一杯新送来的纯牛奶,命令她必须喝到精光,不然就会像那些日本孩子一样长不高。
佣人在角落里叹了一口气,她这月的薪水还未发。男主人去东北出差了半年,也未曾给家里寄钱,这东洋人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
家里拮据成这样,依旧吃好喝好,大手大脚。
樱华的家族来自日本九州,火之国熊本。尼子这个姓氏在日本不是大姓,传说他们是战国三大名将尼子经久的后人,引以为傲却也无从考证。
樱华的祖父是汉学家。父亲尼子远彦出生于明治时代,自幼学习中文,大学毕业后结了婚,没什么积蓄,就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北方。
母亲用手帕擦干净茉奈脸上的鸡蛋液说:“吃完就去上学,记住,遇到中国人就要说中文。”
茉奈撅起嘴巴告状:“樱华从不说日文,一嘴的天津话。”
“妹妹还没有上学,和你不一样。”
樱华冲着茉奈吐出舌头,她的佣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年纪小总离不开人照顾,一来二去,中国方言说的比日语还好。就连日本人不擅长发的卷舌音和送气音也不成烦恼。
学校离家不远,茉奈吃完挎上书包,独自去上学了。
母亲强硬地给樱华穿上和服,她蹦跶的出了门,找个角落偷偷脱了下来。
一旦套上僵硬的和服与木屐相当于束缚住了她的自由,整个人都必须拘谨起来,限制了一切活动,玩不痛快。
她穿着运动服和布鞋在日租界的街上欢快尽情地跑着,爬树登高,摸爬滚打,上房揭瓦。
日本邻居逢人便说:尼子家的独生女,无法和日本孩子玩到一起,像个汉子一样,动若脱兔,永远也静不下来。”
天津的冬天干燥寒冷,星期天的早上,天阴沉沉的,还飘着零星小雪。
茉奈喜欢读书,只有樱华拉着佣人姐姐的手,恳求她带她去外面玩。
佣人拧不过她,给她找来一件厚厚的蓝色棉服,黑色棉鞋,打扮成中国孩子模样。叫来一辆黄包车,拉着她到法租界转转。
黄包车两边安着铜制的灯和一个用脚一踩就响的大铃铛,小樱华踩个不停,铃铛清脆的声音让她感到兴奋,她也会笑个不停,忘记了雪天路滑。
黄包车沿咪多士道走着,经过英国花园拐进维多利亚道,这里行人逐渐稀少,佣人警告樱华,这里是英法租界分界线。
圣路易路上,车子向右转,就是一座非常大的教堂,宏伟至极,被称为紫竹林教堂。
小樱华第一次见到这样大气磅礴的建筑,她指着教堂和佣人说:“我想进去看看。”
“这是天主教堂,你不信教。”佣人皱眉解释,只有洋人才会进入教堂做着弥撒,鲜少有日本人的身影。
但最终佣人还是心软,让黄包车夫在外面的便道等候她们。
教堂外面趴着一个老乞丐,没有四肢只有躯干,身上满是可怕的伤疤。佣人捂着小樱华的眼睛不让她看,以免做噩梦。
走过教堂的前院,就来到一段很宽的石头台阶前,走上长长的台阶,才是教堂高大的前门。
院子的一侧是一面很矮的石墙,墙上有一扇铁门,门里面站在几个带有裙撑的长裙的白人修女,她们皆头戴蝴蝶装饰的大白帽子。
她们来晚了,今天的弥撒已经结束了,人已经散去了。
小樱华挣脱开佣人的手,沿着教堂中央的走廊跑到中间,台子上的蜡烛一闪一闪。圣坛后面是大理石柱,高到直通天际,上面挂着一幅留着白胡子的圣人画像。
一个十岁左右的金色长发,满脸雀斑的男孩正在摆弄着一架黑色的钢琴,他是弥撒仪式的演奏者。
樱华从未见过钢琴,突然间很感兴趣,她跳到了台上,盯着那架钢琴目不转睛,她小心翼翼的伸出了一根手指,按在了白色琴键上。
所触之处,钢琴立即发出铛铛的声音,她随即感觉很神奇,看得入了神。
这个举动却惹怒了金发男孩,他冷白色的脸上显现出怒气,瞬间脸变得通红,他大喊:“Fuck off!Chink!”
小樱华看向他,她并不惧怕眼前这个发怒的白人,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语气像是在骂人。
佣人也很着急,碍于对方是洋人,她站在一边不敢上前阻止。
“shut up,nick!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神父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他一把护住了小樱华,拦住男孩,让他闭上嘴。
男孩停止了怒号,神父说罢便教育他了一番,歧视总归刻在骨子里,男孩觉得自己永远高人一等,愤愤不平又敷衍的向眼前的女孩赔礼道歉。
神父在面对小樱华时,变得和蔼起来,他用不流利的中文说:“nick不懂事,如果你喜欢钢琴,我可以让庭言教给你,他也是中国人。”
他招呼远处的一个男孩过来。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国男孩,他穿着西式的服装,脖子上围着一条大红的围巾,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吹弹可破,睫毛又长又密,小鼻子高挺,看上去已经有十岁了,全身散发着贵族绅士气质。
“你好,我姓莫,叫庭言。”男孩笑容温暖,他礼貌的伸出手。
小樱华开始没有与莫庭言握手,因为她看到那个叫做Nick的男孩在一旁拉着眼角做鬼脸。
她不知含义,但总归还是生气的,上前一步,抬起她黑色的棉鞋,狠狠的踩了Nick的皮鞋一脚。
这个举动使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一个黄种人竟然公然反抗起了洋人,Nick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又气又怕,大哭着跑走了。
还没等莫庭言回过神来,小樱华毫无畏惧地握住了他的手。莫庭言比她要高出一头,她抬起头,红着脸害羞地说:“我叫樱华,我叫你庭言哥哥吧。”
“樱华,好名字。”他开心地夸赞,“我们是朋友了。欢迎你来维多利亚花园找我,我教给你钢琴。”
小樱华觉得莫庭言美得不可方物,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温顺的男孩子,尤其是他的笑容,因而很喜欢他。
“好啊,庭言哥哥,我们拉钩。”她伸出了小拇指。
莫庭言也伸出了小拇指,她们小拇指彼此相拉相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佣人似乎对眼前的男孩十分在意,再三考虑下,她担心地踏上了台子,把樱华搂在怀里:“我们要回家了。”
樱华不情愿的看向佣人,又看看莫庭言,一脸迷茫。
不知不觉雪下大了,当樱华踏出教堂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她的小脚丫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全然不顾寒冷,蹦蹦跳跳在雪地里留下一排脚印。
莫庭言见状也跟着她们出去了。
樱华仰头望着那依旧灰淡的天空及洋洋洒洒飘下的雪,雪落到了她的鼻子上,瞬间融化掉了,她的鼻子有些痒,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冷吗?”莫庭言说罢,把脖子上的红色围巾摘了下来,搭在樱华的颈上,帮她系好。
那是一条崭新的羊毛毛线围巾,以往羊毛围巾会扎进皮肤,让樱华过敏,但他这条织的精细,完全不会有针扎感。
“谢谢庭言哥哥。”她感到一阵温暖。
雪中的莫庭言,一张瓜子脸,红扑扑的嘴唇笑起来非常好看,他那深邃的棕色大眼睛眨了眨,看呆了小樱华。
“庭言哥哥你真好看。”她笑起来说。
佣人姐姐焦急地揣着手,催促她快点回家:“别耽搁了,我们快点走了。”
普通的中国男孩,不会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法租界的教堂里,佣人对此表示怀疑,更何况,他无论是长相还是穿衣打扮都与市井男孩不同。
她把栏杆外的黄包车夫叫了过来,把樱华抱到车上去,踩了两三下铃铛,吩咐车夫快点离开。
“再见,庭言哥哥。”樱华挥了挥小手,依依不舍。
黄包车愈走愈远,樱华一直回头看向莫庭言,远处的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落寞,目送了一段黄包车,也黯然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