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除了印都尉,人人缟素。
灵堂设在营帐正中,军将们一个个跪在棺椁前,腰背挺直,神色肃穆,连守灵都守得纪律严明。
秦骜的死讯正飞速传往京城,估计能同大皇子的死讯前后脚的送达。
秦骜死前希望能身葬在京城祖坟,其实谢长意知道,他更想在北境长眠。老将军是不想在北境引起轰动,得到一场军士自发准备的祭奠仪式,更添他死后的威名,让陛下动怒。
因着秦骜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没有摔瓦起灵之人,众人互相推举,决定在停灵期满时,让胡魁来摔瓦。
胡魁四十左右,正是一个将领的盛年时期,他从青年时被秦骜提拔,就一直担任对方的副将,如同秦骜的义弟一般。
谢长意穿着丧袍,跪在营帐内不起眼的一角,面上悲戚,心里却盘算着日子。
两日后的夜间,有兵卒来报,军营前有一队残兵在叩门,说是兵部派来护送公主的卫队,在浔州围困许久,又遇洪水死伤惨重,好容易才赶到鹿州来。
为首的将军十分焦急,说是急着宣旨,守门的士兵不敢怠慢,已经请人进来了。
谢长意听到这个消息,率先一步走出营帐。
胡魁则招来小兵,细语吩咐了几句。
武振义一身狼狈,神色憔悴,长途奔袭几近丧命,还是撑着一口气不敢放松,见着迎面走来的谢长意,面露凝重:“少卿如何到这里的?还未请教少卿,浔州之事到底何意……算了,先不说闲话,大皇子何在?”
武振义一脸急切,见谢长意迟迟不开口,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份诏书,大声道:“太后懿旨!暂赦大皇子一切罪行,任何人不准接近,押解回京再做处置!”
武振义见谢长意并未跪地接旨,看向一旁缓步走进的胡魁,正色道:“胡将军,别来无恙了!太后懿旨,赦免大皇子,请跪接!”
胡魁同样没有反应。
武振义觉察出一丝不对,指着两人道:“两位是何意思,连太后的懿旨都敢无视,难道、难道大皇子他……”
谢长意声幽如魅,低声道:“是,武将军,你来迟了,大皇子已经死了。”
“什么!”武振义惊得倒退两步,面色惨白,趁他震颤晃神之隙,谢长意从袖中掏出一架机扩弩箭,没有一丝犹豫,发出箭矢直中武振义喉管!
“唔……”武振义捂着喉咙,不敢置信地看着谢长意,奋力吐出两个字:“少卿……”
谢长意默默瞧着,待武振义倒地,上前拿过他手中的密旨,又从他怀中掏出那份招抚的旨意,一道丢进了木架上燃烧的火盆中。
火花荜拨作响,很快将两份旨意烧成了灰烬。
谢长意猜的没错,武振义身上有一份招抚大皇子的旨意,但他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只是如此吗?
大皇子在江南迟迟不归朝,其实陛下内心巴不得能找个借口直接赐死他,自是不会留什么后手来保住大皇子,但太后从中插手,陛下或许迫于压力,只能多给大皇子加一道保命符。
招抚的旨意不接,那就加一道无论何罪皆暂赦的旨意,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先保住大皇子的性命。
到此,谢长意尚不能确定武振义到底听从谁的指令。
直到他拿到那个木盒,心里才确定,武振义是太后的人。
太后知晓两个儿子的脾性,阻止不了两人兵戎相见,干脆顺水推舟,给大皇子加些筹码,让双方的势力更对等些,防止一头碾压另一头,兵贵神速,让她连赦免的机会都没有。
她多给武振义加了一道旨意,让他在关键时刻拿出来保护大皇子。
浔州的围困、江南的大水,都在太后的意料之外,他的两个儿子,各有各的想法,早已不是待在母亲羽翼下的雏鹰了。
元惟真比谢长意更了解自己的母亲,她知晓太后定会派人来保住大皇子,她必须先下手为强,才能完成与陛下的约定。
至于这个来保住大皇子的人是谁,对元惟真来说不重要,对谢长意来说……也不重要。
兵部剩余的兵卒一见武振义身死,下意识抽出武器,死死盯住谢长意,有些群龙无首的慌乱。
从始至终,胡魁在一旁并未发一言,此时见武振义身死,抬手划下一记狠厉的手刀。
营帐四周窸窸窣窣涌出几百带甲军士,手持强弩,训练有素,搭箭上弦,瞬时箭如飞雨。
几息之后,这群侥幸从洪水中生还的士兵,便都躺在了血泊中。
胡魁向一旁候命的小兵道:“扒了他们的衣服,给他们换上南州军的兵甲,跟南州军埋在一起。”
士兵点头离开,开始指挥众人收拾满地的尸体。
胡魁对谢长意道:“谢大人,将军临走时有吩咐,在大军拔营回师之前,尽量配合你,所以我帮你杀掉兵部的人,一是出于命令,二是我也不想大皇子活下去。将军因此殒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我看不惯始作俑者还能喘气。但只此一次,离开鹿州后,咱们就各奔前程,互不相干了。”
“……多谢胡将军。”谢长意向他行了一个礼,脸色隐藏在黑暗中,快步离开了此地,拐到一处僻静之地,痛痛快快的的吐了个干净。
谢长意脸色涨红,手指紧紧抠住地上的泥土,指缝夹着杂草,捏碎发出一股青草的芳香,混着呕吐的污秽,实在算不上好闻。
谢长意吐了好半晌,耳窝涨得有些嗡鸣,撑起身子时,踉跄了一下,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
印都尉一手扶着他,一手给他递了张手绢,“谢大人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吧,没事儿,人都有第一次,多杀几次就麻木了。”
谢长意接过素白的手绢擦了擦嘴,但挣开了印都尉的搀扶。
印都尉摊摊手,歪头看着他,“怎么不叫我,或者让胡将军一起乱箭射杀了,还亲自动手?”
谢长意吐得反胃,梗着声音道:“本来就是我要杀他,假手于人,就能显得我的手干净了吗?杀人就是杀人,不得已的借口,都是说出来唬人的。”
印都尉轻笑道:“谢大人坦荡!痛快!我看你们中原朝堂上的官员,好多都是借刀杀人的笑面虎,每次都能把自己摘的特别干净,只要没人提,他就当自己没做过似的。这怎么形容呢……奸商!不,有点侮辱人商贩了,奸人!”
谢长意睨了对方一眼,“印都尉要是中原官话说不利索,可以多读几遍三字经。”说完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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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魁派的甲士,都是他的亲军,口风严谨,埋尸埋得悄无声息,就像这群人从来没来过鹿州似的,在浔州大水中便全部殒命了。
元惟真让刘展江对外宣布了她在军营中的存在,只说自己是在南州失踪后,自发向北,找到了鹿州营帐,她会为秦老将军扶灵,再一齐返京。
印都尉也顺理成章地重新担任起了元惟真的护卫之责,守着她在军帐中养伤。
朝廷的旨意不肖两日就会赶到,且不知会如何,太后和陛下母子之间会发生何事,千里之外的众人自然也是不得而知。
此间叛乱看似彻底结束,但谢长意胸中的一口气却丝毫不敢松。
仇羽没有遇上武振义,谢长意不得不怀疑,他是遇上了梁尹,才迟迟未归。
元惟真不会容忍这个孩子存留于世,她极有可能立刻派印都尉也出去寻找。
仇羽和印都尉分别带着的执金吾,就像两个派别似的,不知是否互相有对方的卧底眼线。
梁尹的位置,岌岌可危。
谢长意盘算之下,猜测仇羽若是发现了梁尹的位置,必会派人回来报信。
送信之人一旦进入军营,想要瞒住元惟真,就不可能了,所以,他不能在此坐等消息,必须出营!
谢长意找到胡魁,让他尽可能拖住元惟真和印都尉离开军营。胡魁默了一下,便答应了谢长意的请求。
深夜,胡魁安排谢长意悄悄离开了军营。
谢长意在与仇羽分别的岔路口焦急等待,仔细聆听周围的声音,生怕身后有一点马蹄之声,同时希望前方报信的人影快些到来。
他的时间并不多,元惟真随时都有可能召唤他,若是发现他不在,会立刻起疑。
拂晓时,谢长意终于在晨曦微光中看到了前方的一束红影。
可身后,也传来了一串风驰霆击的马蹄声,比之前方的一点人影,更快逼近了谢长意身后。
“谢大人,”印都尉勒住一匹高大的红鬃马,用那副沙哑的声音,意味深长道:“这么巧,你也要离开军营?可是有事要办?”
谢长意目视着远方跑来的人影,有些僵硬道:“无事,我是有些……想仇都尉,来这里等等他。”
“哟,仇兄这是精诚所至,终于苦尽甘来了。”印都尉夹着马腹,同谢长意并排遥望着,“不过,那不是仇兄,是他手底下的一个人,定是他派来报信的。谢大人原本是拜托仇兄去寻武将军,如今武将军听说是葬身江水了,仇兄也不用找了,一同回营守卫公主才是,我得赶去告诉他。”
“嗯。”谢长意轻轻应了一声,手指紧紧握住缰绳,尽量让自己面上看不出破绽。
印都尉倾斜身体,贴进谢长意,“谢大人思念仇兄,我也思念仇兄,可是谢大人为什么让胡将军阻止我去找仇兄呢?”
“……印都尉此言何意?这是胡将军说的吗?”
“是他说的啊,我告诉他,大皇子尚有一个遗腹子在人间,是那梁彦章的外孙子。谢大人知道啊,梁彦章是附逆之人,罪大恶极,调兵征粮,搞得江南百姓民不聊生。秦将军的死,少说也有他一小半功劳,另一半是大皇子贡献的。一个流着这两边血脉的孩子,我同胡将军晓之以理了一番,他就放我出营了。”
谢长意屏息无言,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求助胡魁,他甚至无法让胡魁设法阻拦,只能拖延。
但胡魁会为了秦骜施以援手,自然也会为了秦骜袖手旁观。
谢长意只得坦白道:“公主一定要杀了那个孩子吗?”
“一定。”
“可他未必出生了。”
“这无所谓。”
“残杀稚子,有违天道。”
“公主对政敌从不手软。”
谢长意哑口,前方的缇骑跑马赶到,已经没有他争辩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