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惑摘下耳机，像泄尽浑身气力般阖眼休息。面前那摊开的笔本上，满目蛇行般歪曲的字迹，横竖连笔，更有甚者溢出横线外，一认便知其主人书写时究竟有何等匆忙。
他今晚不是为加班而留在公司的，只是下午清理工作邮箱时，恰好发现晚上七点有位集团的技术大咖开设了有关数据挖掘与分析的讲座，自己没能抢到现场名额，留在公司纯粹为方便参与线上转播。
不过……这种技术讲座，要连续投入两小时的脑力去集中思考，其疲劳程度可不比加班小。
也该回去了，但愿此夜好眠。苏离惑心想着，睁眼时顺便四顾周边，发现不少往日一起加班的同事都早早离开公司了，随即一望时间，已然晚上九点。
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一亮，一条又一条的消息接连弹出。
他余光扫过，心忽然就被提了起来——只因联系人的备注格外醒目，是单瞟一眼就能让自己马上放下手中忙碌去关照的程度。
毕竟消息来自苏离恹，他的亲妹妹。
点开腾讯，那个像小孩牵着父母般、高举两只手的毒萝头像，正在列表中疯狂跳动着。
恹：“哥哥哥哥哥哥哥！怎么办怎么办！！”
恹：“游戏上！有个奇怪的人找你！”
恹：“还喊你情缘的！”
恹：“你什么时候又谈的男朋友啊？”
不知多少冲动言辞与表情包相互夹杂在着，连刷聊天框几屏，可见其内心的张狂无措，以及对自己亲哥哥又被拱了的事实而感到深切的悲痛。
苏离惑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今早分明就告知过对方晚上无法上线，这游戏里亲友代开号也不是稀奇事。蔺游舟平日在私聊频道里浪也就罢了，今天还能招惹到自家妹妹跟前来。
见妹妹发信息的势头并没有消停的迹象，苏离惑只好赶紧应答：“恹恹，歇一歇，歇一歇。夸张了。”
苏离恹当然不舍得消停。在她印象中，哥哥每回谈恋爱就像在垃圾堆里进行废品回收，没哪次好聚好散。于是她也疏于顾及平时的稳重形象，把话一股脑全抛出来。
恹：“哥，他是谁啊，余声哥哥也知道他吗？”
恹：“你和你男朋友是三次认识的，还是纯游戏不奔现？”
说到这里，苏离恹终于想起点什么。
恹：“等等，你是不是还没下班呀？”
问题太多，苏离惑一时不知回应哪一个，只好先挑重点追根溯源：“你和我讲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恹：“好嘛哥，你先看看图！”
紧接着，苏离恹把聊天的截图一张张全甩到了聊天框里，又急急说道：“你再听我讲一下这经过……”
苏离惑草草略过几眼，心沉沉一坠。再配合苏离恹陈述的经过详细读来，越看越心慌。
从一开始起，苏离恹对这位自称哥哥情缘的藏剑就没多少好感，全因这人说话太不留情面。只是不愿拂哥哥面子，勉为其难地和蔺游舟聊下去，以图赶紧打发完事。
【私聊】你悄悄地[蔺游舟]说：我怎么不知道他又有男朋友了？
嘶，人称不对！消息才刚发出，苏离恹懊悔不已，这条件反射真害人。苏离惑老早就叮嘱过上长歌号时无论有谁搭话都要万分注意，不能暴露他的真实性别。可游戏里信息哪有撤回的选择？
但……不过人称而已，谁都有手癌的时候。也许蔺游舟压根不在意这点呢？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对你说：哦，他啊……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对你说：你又算他什么人，还能拦在我们中间，管别人的感情事？
【私聊】你悄悄地[蔺游舟]说：我是长聆雪的亲妹妹！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对你说：哦，他是你哥哥啊？
什么，“哥哥”？
苏离恹表面努力保持稳重，心里却乱作一团。她翻看着自己前面说过的话。可除了那个手误的人称以外，她已经足够小心。
这人也是知道苏离惑身份的吗？还是说他不过用错了词，但……“哥哥”和“姐姐”相差极大，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手癌呢？
她大脑正原地宕机。玩PVX的苏离恹不识得蔺游舟这号人物，也理不清蔺游舟的用意，只好惊慌失措地拿出手机，想赶紧给苏离惑发消息确认一下。
谁知她仅仅停下琢磨了半会儿功夫，蔺游舟的态度就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啊，我刚说长聆雪是你哥哥来着？”
“你怎么也不否认呀。”
“不会真的是你哥哥吧？”
“你现在是在给长聆雪发消息确认吗？别发了，他加班呢。”
这话效果惊人。苏离恹摁在九宫键盘上的指尖一下便软了，手机险些滑脱。她还没将苏离惑的小窗翻出来，却先被蔺游舟极其精准的猜想吓个正着。
“我想想，他什么时候呆在陆无泯身边的呢？”
“得骗了大家有两年多了吧！
这藏剑气势汹汹的，真是来者不善！她担心蔺游舟再说下去，真会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忙不迭回话。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说：长聆雪是我姐姐。
【私聊】你悄悄地对[蔺游舟]说：我姐姐！
【私聊】[蔺游舟]悄悄地对你说：好，那我还能叫她聆雪姐姐，对吧？
“那当然……”
说谎的罪恶感分外强烈。因过度心虚，苏离恹的大脑一片空白，双颊被羞愧的情绪灼得透红。也得亏这并非现实中面对面聊天，不然一个眼神稍有犹疑，都能把自己和哥哥全出卖。
幸运的是，在苏离恹的拼命敷衍下，这一段波澜可算熬了过去。蔺游舟再没于此问题上继续执着，好似真信了长聆雪这妹妹的说辞，话中主轴一换，转而盘问起了陆无泯的事。
不错，盘问。这藏剑的言辞总是刁钻非常，苏离恹应付得倍感艰苦。她也是第一次见识这般阵仗，一个人说话狠起来甚至不会留人喘息的余地。她在这藏剑眼中不过一条大鱼，被线紧勒得死死的，只能顺着钓竿移动方向被动来回，无能挣脱。
若早知如此，自己打一开始就不应该大意咬上鱼饵、搭蔺游舟的腔。可这世上有哪有未卜先知呢？只剩事后的悔之晚矣。
——最后在对方终于舍得松手之时，逃到哥哥的小窗汇报败绩。
了解事情的始末后，苏离惑再次谨慎读完所有截图：“这就是全部的聊天记录了吗？”
“嗯……”
苏离惑不敢多说其他，只唏嘘：“这么多，你们真能聊呀。”
苏离恹欲哭无泪，在屏幕前耷拉着一张清秀的脸，敲键盘的手都还在抖：“哥哥……我努力了，真打发不走他。”
“没关系。”
他这般宽慰自己的妹妹，可内心并不平静。苏离惑双眼半垂，认真地从一条又一条的记录中推敲着蔺游舟到底在一团无序之中碰撞出了什么真相。
苏离恹小心翼翼：“你们，你们……真是情缘吗。”
“名义上的情缘吧……”苏离惑的措辞相当收敛。
“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苏离恹的夸张用词并没有为自家哥哥起到缓和心情的作用。捧着手机的苏离惑眼色黯然，泛起苦涩笑意。
“情缘也只是一种玩法。我们并没有朝着奔现的方向去。”
“这样不就是陪玩嘛。哥哥，你真的喜欢他呀？”
“嗯，喜欢。”
“恋人那种喜欢呀？”
话问得太直倒叫人赧颜。他羞于再回应，苏离恹也不好追问，便提了另一件事。
“你对他隐瞒性别，可你们情缘的关系一天不断，你就一直要顾虑这样的问题呀！”
苏离惑怔神。自己并非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直至今日，两人最亲密的相处也仅浮于浅层，未至深入。蔺游舟没有在明面上诘难过自己——比如为什么总依赖变声器，从不敢暴露本音。
走一步算一步，明天、下周、一个月后……关乎遥远未来的事，苏离惑也不敢多盼念。
“可是……毕竟像哥哥这样喜欢同性的人，比例还是很少的。”
前程杳杳，恋情渺渺，苏离恹替哥哥感到格外不安。
吹干头发后，顾协一头扎进了床上。
纵是平日表现得如何精神焕发，工作带来的疲惫就是慢性毒药。为充分准备一场答辩，他也牺牲了不少可以忙里偷闲的时间。积劳成疾，顾协也会累。
正当他闭眼准备酝酿睡意，屏幕忽地亮出了封轻的消息。
“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进大厂当hr。好崩溃，做人资不如做狗。”
对多数打工人来说，年底注定忙碌。封轻和顾协一样都被工作纠缠，阵营里的事没怎么顾得上，人却比掉了凛风堡还要崩溃。
顾协冷哼一声，回他：“不错，下辈子来互联网，做被业务和上司拴住的产品经理，只能重复一句‘好的’。”
对面震撼：“下辈你还打算做人吗兄弟？勇气可嘉啊！”
“别给我贫嘴。没事快睡，明天不早起咖啡店的队都排不上。”
被这么一凶后，封轻才磨蹭着踏入正题：“是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你上次不是让我回忆以前A了的S服浩气大人物吗？我想起一个，曾经和陆无泯关系特别好的。”
“是谁？”
“但这关系又有点特殊。”
只是他话就顿在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讲。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醒与梦之间中流动着，聊天窗的时间却是凝固态。顾协等过十数分钟，封轻依旧没将下半段消息送出。
这怕是累到秒睡了?。顾协无奈，话说一半留悬念玩失踪，那叫耍赖。谅对方当社畜同样不易，他忍了。
剩下郁闷要排解，还得从长聆雪那里找乐子。
他敲了敲长歌小窗：“你一定没睡吧。”
长聆雪：“……”
长聆雪：“你今天上游戏了吗？”
经由妹妹转达，长聆雪必定知道今晚发生的事。可顾协偏生显出毫不上心的模样，先在腾讯晾对方几小时，铺一个海不扬波的表象。如此一来，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就会在在长聆雪心底留根，渐渐深埋。越久越能让他长陷苦恼之中。
顾协可太会琢磨这种性格细腻的人了，任何一个细节都是他们多思多想的出发点。而现在大晚上再打个招呼——纯粹逗弄，再探探态度。
“是啊，毕竟回家得早。你妹妹真可爱，和你长得挺像吧？”
他把话轻轻一带，若有若无地拂过关键处。就像拿一根针，故意扎偏了长聆雪最在意的点。而如对方这般敏感的人，只稍一刺痛，必定知道自己暗里藏了什么刀。
长聆雪：“……”
长聆雪：“晚安，做个好梦。”
顾协把脸埋进枕头里，笑得浑身打颤。他可太爱看长聆雪满心通透却只能装不明所以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