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听完心里更乱了:“谁抓了她?”
“我如何知道,”邵虹瞅着她遍身的伤,道,“即便查到了,你还有余力去救她,为她报仇吗?”
昭歌喉咙哽了哽,邵虹绕着她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进樊家一遭,元气大伤,现在醒了,能站着与我说话,也只一副空壳勉强支撑而已,听说今晨你倒在翻云岭山脚,淋了半夜的雨,若非被人发现,早出事了,都惨成这样了,还想逞英雄?”
她的嘲讽是事实,昭歌只得按住焦急道:“这不像樊家的作风,你有事瞒着我。”
邵虹道:“你只需知道,无论我瞒了什么,陆尹两家的仇人,从来都一样。”
昭歌犹记得自己为何会与尹家少往来,道:“你别和我扯这些,我只为了小舞,她不会是你害的吧?”
邵虹神色冷凝,未置可否,昭歌怒视她道:“你比我了解尹世霖,最好不是你,否则你便是要他的命!我如今已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失去的,他们若因你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冲出尹家,迎面撞见一干路人,见到她,他们大多面露嫌恶,少数好奇瞥看,但不约而同都站得很远。
她与樊家的仇怨未清,没人想惹事上身。
昭歌按住频频灼痛的心口,俯低头快步走了。
回陆家前,有心去樊家看看,可这怪异的疼痛越演越烈,开始在体内乱窜,她竭力站稳,行进陆宅,敷衍过陆伯后躺下休息。
是吃了逍遥丹引起的疼痛吗,才吃了两粒便疼成这样,若吃到第七枚,会被活活痛死吧。
缓了许久,痛楚渐轻,方有余力思索尹惊舞失踪之事。
她进樊家救霍天那一夜,局势太混乱,三批黑衣杀手,松陵十六家,还有陡然出现的瑶姬,化魔的尹家花灵,搅得各处乌烟瘴气,这种情形下,想查出谁抓了尹惊舞,难如登天。
人还能找到吗?
回松陵后,她都没来得及与尹惊舞见面,难道走前隔着人群的仓促一望,便是永别了?
当初,自己为何要与她吵那一架呢。
昭歌伸出手臂蒙住眼睛,任泪水滚落耳畔,心里后悔而自责。
迷蒙间,哭着睡了过去。再被陆伯唤醒服药时,天黑了。
昭歌倚靠窗边,瞧着下沉的暮色,努力回溯着近来发生的事。
这一整天,樊家明知她在陆家,居然未过来杀她,倒是稀奇。
可他们不来,才怪异。
将这数月发生的事串连起来,昭歌猛地一惊。
身边最初的异常,乃五月初,他们几人在大雍时,尹世霖和尹惊舞无故疏远。这大抵与邵虹瞒着她的事有关。
而她这边,一切从雪夜离开后,开始天翻地覆——起先,听雨斋遭暗影杀手袭击,罗刹鸟祸城,秀水镇舅舅一家无辜被害,樊见山因此丧命,致使听雨斋与樊家矛盾激增。接着陆家坟地闹鬼,城内流言纷纷,陆樊尹三家过去的纠葛被揭了出来,她由此与尹家闹翻。
再轮到霍天和凌虚,葛二大放厥词,害得他两人离心,中元夜,凌虚逝世,她回城后,与樊渊积压多日的仇怨彻底爆发。
如今,尹惊舞同一时间失踪,尹世霖离开松陵,一件件紧凑得像算计好的。
昭歌隐隐感觉,这些事背后有人筹谋,但这当中,明显还缺了一环,连不上。
是樊渊,邵虹,霍天?不,不是他们,他们即便合谋,也难以做到。
看来,这关键的一环究竟是谁,王九阳清楚,奈何死时,他没能告诉她。
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
夜半,昭歌倏而睁眼,眸间绽出两道殷红的光。
翻墙出去,月黑风高,松陵满城空落,她漫无目的在街上乱窜,如久未进食的野兽,焦躁不安,饥渴难耐。
并非单纯的饿,她想念新鲜的血肉,刚从人身上撕扯下来,那种猩辣的,艳红的,湿润的,细腻软滑的……
欲望疯狂叫嚣,抽干所有力气,她咽了咽口水,转角处,一个更夫偶然路过,她眼前顿时一亮,迅速追过去。
过了片刻,她从巷子里出来,一脸失落,不够,还不够,这人老了,肉柴,血也充斥着浊气。
她要更鲜嫩的。
***
一觉睡醒,窗外晨光明媚,昭歌觉得好累。
头脑混沌,浑身酸软,随身乱窜的灼痛感倒没了,她坐起来,见自己十指指甲里有血丝。
看了半天,只当是睡着后,挠破身上伤口沾到的。
吃饭时,屋外沸反盈天,昭歌再三追问,陆伯才道:“城内又死人了,听他们说是妖邪所为。”
昭歌奇怪:“尹家药园的妖不是抓住了吗。”
陆伯道:“他们怀疑与樊家逃走那个女妖有关,有十六家那些人在,你别管了,安心养伤要紧。”
待陆伯走后,昭歌乔装溜出了门。
一夜之间,城内死了四五个人,一老两女两幼,死状惨烈,掀起轩然大波。
昭歌挤进几处现场去看,传言如实,死的几人面目全非,躯体被撕扯抓挠,残缺不全。
目睹十六家弟子搬起骨肉淋漓的尸首,她突然想吐。
跌撞跑进街角呕了一阵,有人经过,见她靠在那,停脚道:“陆昭歌?”
昭歌扭头,是蒲灏,他带了些弟子,形容疲倦,行色匆匆,道:“呦,你还活着呢。”
昭歌平静道:“你们查到什么了?”
蒲灏也没了挑衅的心思:“能查到什么,尸体周围连根毛都没剩下,你招惹回来的妖,还挺厉害的。”
昭歌听出他的埋怨,道:“只有你们吗?”
蒲灏道:“你还想有谁?樊家,尹家?你们谁家不是一堆烂摊子,还有闲心管这事,好自为之吧。”
陆樊尹三家的恩怨,十六家无权干涉,甚至连整个临江都无人敢管,想彻底解决这桩宿怨,除非荣州插手,可惜那头现今也是一团乱,他们这些人只能夹缝求生,过一日算一日。
蒲灏等人离开,昭歌原地歇了会儿,又见他们抬着几具尸体去县衙,其后缀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追着他们哭嚎。
蒲家弟子呵斥道:“你别跟了。”
那男人吼道:“到底谁害了我儿子!我要杀了他!”
“我们会查到的,你先回去等着,再这样不依不饶,我们便不管了!”
昭歌望着他们大呼小叫经过。
这一夜,照旧安稳,寂静得让人害怕。
隔天,城内又死了人。
全是小孩,尸身尽毁。
无需多言,全城戒备,各家弟子昼夜巡逻,可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毫无一点线索。
第三夜,万般警戒之下,依然有三个小孩,几个少年女子死于非命。
陆宅内,昭歌疑窦渐起,这几日家门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她在家养伤时,却逐渐察觉异常,譬如睡前她明明洗净了手,每每醒来,指尖指甲总有血渍,譬如她的鞋子常沾满泥泞,可她丝毫不记得自己睡后出过门。
这晚,眼看又要入夜,昭歌特地留心,临睡前封好窗户,从自己房内锁了门。
次日醒来,她对着地上被掰断的锁头无言许久,出门一探,果然,又死了两个孩子。
局势失控在即,邵虹处理好尹天晟等人的丧事后,也坐不住了,在十六家弟子的请求下前去帮忙。
从死者的分布与现场环境看,杀人食人的无疑是妖,可他如何能在那么多捉妖师的眼皮子底下,暗中杀了几十人而不留妖气?
即便瑶姬这种千年修为花魂国出身的妖,都会遗留一两丝妖息,这个妖完全来去无踪,异常棘手,一番商讨后,他们决意主动引诱。
第五日,松陵起了大风,偏巷里,一个走失的小女孩哆哆嗦嗦哭泣,找寻回家的路,众弟子在她附近埋伏一夜,到天亮,无人来害她,邵虹安抚众人不用急,以那妖每日吃人杀人的数量,他忍不了太久。
直到第六日寅正,天色黑蓝,长街冷郁,苦守多日的方家弟子,敏锐捕捉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落入街道,浑身血液都沸腾了,立即传信给周边镇守的人。
那黑影确定无人后,靠近那个扮作乞儿睡在草堆里的女孩,贪婪地探出盛满妖力的双手。
“妖孽住手!”
身后惊天暴喝。
脸颊挨了一拳,唇齿间血味翻涌,睡梦中的昭歌吃痛,困顿睁眼,发觉自己竟然身处大街上,被人围了起来。
好似当头淋来一盆冰水,她猝然清醒。
众弟子拔剑堵着她,满目惊恐质疑,邵虹也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欲言又止,昭歌不知怎么回事,低头,发现自己正死命掐着一个女孩,小孩受了惊吓,哭得背过气去,颈侧还留有冒血的可怖牙印。
她望向众人,又惊又慌:“我没有……”
蒲灏颤抖着嗓门呵斥道:“陆昭歌,把孩子放下!”
昭歌蓦地松开手,看着那孩子软倒在地,正要动手去扶,脑后遭到一记重击,眼前瞬间黑了。
再醒神,她身处地牢,被人用枷锁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
邵虹静立在旁,手松开她的腕骨,叹息道:“你知道你杀人了吗?”
昭歌凝视她半天,方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
与杀桑典,逼死尹风遥,向樊渊报仇不同,邵虹说的是,她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
见她眼底霎时盈满泪花,痛苦不堪,邵虹走近看她,惋惜而困惑:“你究竟怎么了?”
昭歌记忆全无,转眸去看自己指头糊满的粘稠血块,这是那个女孩的吗?她惶恐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可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你抓住那个小孩,撕咬她,难怪这么久我们始终寻不到妖迹,原来杀人的是你。”
昭歌无力辩解,道:“我没有……”
邵虹悠长一叹:“我一人信你,没用啊,要他们信你才行。”
牢房门咣当打开,蒲灏与十数个各家弟子行进来,面上阴云密布,看眼昭歌,问邵虹:“尹夫人,怎么样?”
邵虹道:“她脉象气息并无异常,诊不出来。”
众人躁动道:“连你都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
“她莫非因凌虚死了,打击太大,失心疯了?”
“常人再怎么失心疯,也做不出妖邪之举,她方才看人的眼神你忘了?血红血红的,与松陵过往食人孽妖一模一样!”
“你们瞧她这幅样子,哪里像个疯子?她根本是清醒的。”
他们围着昭歌越说越激切,昭歌全程沉默,邵虹拦住众人道:“我觉得,此事或许不是她……”
“你别急着为她开脱!”卫闵郎挤进人群道,“她杀人乃我们亲眼所见!这行径难道还能做假?”
他瞪了一圈,他们纷纷垂头躲避,他愈加趾高气昂:“她身上探不出妖息,也无法全然抹去她的嫌疑!否则死掉的那些人算什么?他们自己倒霉吗?”
压抑的气氛里,有弟子弱声为昭歌说话:“可陆家过往……”
卫闵郎道:“她一家死多少年了你还提!你信她,你去与外头的人解释,看他们信不信。”
他们抓到她后,动静传得飞快,天一亮,外面便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群情激愤的百姓吵着要严惩凶手,早晚会知道是她。
邵虹头有点大:“你们找到别的实证了?”
卫家弟子道:“所有死者被扯撕的伤口一致,可以确定是同一人所为。”
黄家人道“霍天不在听雨斋,已经派人去找了。”
“我们倒查到一些,陆家附近有住户说连日目睹她深夜出门,形迹可疑,他们只当她要去抓妖,没想到……”
“那这样的话,又多了个人证,我们也审了陆伯,这老东西嘴硬得很,一问三不知。”
有人道:“他与陆昭歌同在陆家,朝夕相处,能毫无察觉?再知而不报,便严刑拷打。”
昭歌道:“你敢!”
那弟子道:“你如今有什么资格与我们大喊大叫,这次因你死了那么多人,你自己去看!他们被你祸害成什么样了!那可都是小孩子,亏你下的去手!”
“诸位,再怎么说她也是陆家后代,做此等骇然之举,实在耸人听闻,我想……她莫不是什么妖邪所变吧?”
昭歌徐徐盯向众人,他们被这话煽动,见她目露隐愤,当即连退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