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望涯骑着马,身后是一应戴着枷锁的囚犯以及衙役。
一路到了城门口,她翻身下马,将携带的文书交给接应的官差,接着谈山谈水谈风土人情。角落的唯安背着包袱悄然出没,先拿几块铜板打点了衙役,衙役掂了掂重量,也开始看山看水看风土人情。
“秋心姐。”唯安将包袱塞到秋心手中,原先在醉春风时她是住在高阁的娘子,而双儿是后院里打杂的丫鬟,两人打过几次照面,但互相都不熟悉。
秋心看着唯安觉得面熟,也知道她是醉春风里的丫鬟,可是叫不出名字,她很诧异,直到听见唯安说:“她们都安顿好了,你不用惦记。”唯安朝望涯的方向看了一眼,继续道:“路途遥远,万望珍重。”
话音未落,唯安已经功成身退,一溜烟消失在一片晨雾中。
不远处的望涯终于谈完了,转头看看身后,一脸感触,身旁的官差以为她来了兴致想要吟诗作对,正要洗耳恭听恭维恭维时,这位曾经拔得头筹的小望大人一缩脖子一收腿,掷地有声地道:“好冷。”
官差摸了摸鼻子,笑道:“望司直回去罢,我们也该启程了。”
“慢走。”
一行人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大人请我吃胡饼。”唯安扯了扯望涯的衣袖,她已经练就了一身神出鬼没的功夫,有时连望涯都找不到她。
望涯低头,在袖子里翻翻找找,最后从里头翻出一块补丁:“大人手里没有余粮了。”给她买吃食是先前应允的,答应的也不是胡饼,是夹羊肉的白面饼,然而她这个散财童子且得歇一歇,起码得撑到下一回发放俸禄。
“那我请大人吃胡饼。”
“两个。”
“一个。”
“两个吧。”
“一个吧。”
二人一路讨价还价到了摊子跟前买了一张胡饼,望涯掰下一块叼在嘴里,剩下的裹一裹挂到了唯安的肩上,接着拍一拍她的脑袋:“去吧,到望宅去,西厢的物件都备好了,你看看还缺什么,回头再给你。”
“好!”唯安兴高采烈,付了银子,头也不回地奔向望宅。
望涯看着唯安的背影忽然发笑,小小的身板背着大大的胡饼,像只上岸晒太阳的小王八。
啃完饼后,望涯再次上马,却不往皇城走,调转方向,到京兆府去了。
……
“陛下,韩相公求见。”
赵俨从丹炉中铲出一铜盘黑炭,同样的方子,道士炼出来的和他烧出来的简直是天差地别,连他自己都发笑,只好收手,起身接过洪长风递过来的手巾仔细擦拭。
“这老驴,昨儿让他想个法子,也没催着要,急什么,倒显得朕懒惰了。”赵俨将手巾一掷:“宣。”
很快,韩征揣着册子来了。
洪长风接过册子呈到赵俨跟前,赵俨却不着急看:“爱卿勤政是好,只是需得注意身体,你看看,熬得脸都黑了。”
说者无心,听在韩征耳朵里却是心惊胆战,他尽量将夜里见过赵邕的记忆撇去,将在暖阁里见赵俨的记忆提到跟前。当时他说的是北栖贼子的事,一桩是曾观案,另一个是从边关加急送回来的,沈定西差点折在北栖手里。
两者并在一块儿看,可见北栖之猖獗,甚至是无孔不入,若不清查,恐生更大的事端。
穆士诚扣了扣手背,道:“在各州府另设纠察如何?”
莫时幽幽地道:“这不就打草惊蛇了么。”
孟修远想提重新任用,将关要的州府从上到下都换一遍,其他偏远的再作打算,可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去,如今朝中能用之人确实不多,一个府下又有许多县,要从县到府换一遍,几乎是不可能。
韩征捋了捋胡须,道:“何不重新遴选人才发放至各州府,挂衙门的官职,行清查之责。”既节省人力,又能行事。
赵俨觉得在理,却不立马应允,而是转头看向赵宇:“你怎么看?”
赵宇一惊,好在很快镇定下来,悄悄吸一口气,这才答:“儿臣以为,韩相公所言符合如今的处境,只是不宜操之过急,一口气发出许多人。先清点各州府年迈昏聩,尸位素餐之人革职,换下遴选出来的可靠之人。”
几方商讨下来,决定同赵宇所说的,以重整作风为牌匾,揪下衙门里头的蠹虫朽木,换上可信可靠的人才。
……
韩征将目光移到赵俨的桌案上,上头雕龙画凤,描金点翠,很漂亮,这样的工艺如果能出现在自己的墓室里,那真是无上的荣耀了。“北栖之患存在多时,且有猖獗的势头,倘若不加以打压,恐后患无穷。”
“所言极是,册子朕留下,爱卿退下罢。”
韩征如获大赦,举止却镇定自若,礼数周全地退下了。
他一走,穆士诚又来了,身为吏部尚书,除去举荐的册子,另有一本‘蠹虫’册,里头抄录的大多是老家伙,又有去年考评有所欠缺的,还有庸庸碌碌无功无过的,更多的是穆士诚随手抄进去的倒霉蛋,他认为这些人运气不好,对国运不利,该下。
而举荐的册子里头,不是同他熟识的,就是得罪过他的,熟的放到上县,得罪过的‘流放’到下县,但穆士诚也没有蠢到全然意气用事,是在‘可信可靠’的根基上意气用事。
赵俨收册子,打发人,如法炮制,不出半日就收了一小摞册子。从中挑挑拣拣半天,终是抽出了最底下韩征的册子。
洪长风呈上一盏热茶,忽听赵俨笑了一声:“不错。”
一方小小的册子,将整个朝堂的局面理得一清二楚,哪方需要提拔,哪方需要打压,哪些相互制衡。诸如张行简,势头强劲,虽说贬了一个张仁昌,可又起了一个商氏,手底下还有个炮仗似的的学生,韩征便在册子里头添了个‘望涯’。
……
“什么?!”汤推官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比牛大:“你,你让我去查庆王府?”
望涯连忙摆手:“此言差矣,有人曾看见于秋进了庆王府,如今她下落不明,按照章程是要去庆王府核查的不是?”
“谁,谁看见的?”
“实不相瞒,我同于秋还算熟识,她一失踪,我也着急,私下打听过一番,记得是某个泼皮说的,却忘了究竟是哪个,反正就是有这回事,汤推官不信?”望涯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就差当场抹泪了。
“当然不是。为一个平头百姓去搜庆王府,这不是荒唐吗?”汤介一抹额上的冷汗,抬头就见望涯又摆手:“搜不搜的我不知道,这是您的案子,我不敢干涉,不过是将线索透露给您,接下来查不查,如何查,都看汤推官您呀,再多的我也不说了,就是年关将近,此案不结,考评不好,年节也过得不顺心不是?”
汤介面露难色,眉毛眼睛拧巴成一团:“你这是在为难我。”
“汤推官!”望涯忽然呵斥,将汤介吓得虎躯一震,连忙捂住心口,就见她一本正经,压低了声音道:“我这怎么是为难呢,你想啊,好在是我听见了这个风声,倘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呢,庆王殿下的清誉不就受损了?如今这风声传到了你的耳朵里,不抓紧还庆王殿下一个清白,还在等什么?”
汤介咽了咽干涸的嗓子:“那我这如何还他清白?”
望涯袖手:“自然是按章程查案,倘若于秋确实不在庆王府中,清白自然就回来了,若是在……那你就不是汤推官,而是汤大人了。”
汤介纠结万分,望涯言之凿凿,言而有信,言之有理呀!
望涯拱手:“我走啦。”
实际上她并不觉得赵邕会把于秋藏在自己的府邸中,更没指望汤介能查出来什么。案子涉及王室,章程上就要复杂许多,就算汤介有心查,最终权柄也不会落到他手里,望涯此举,为的就是将于秋的失踪同赵邕挂上钩,无论如何他都逃脱不掉。
忽悠完汤介,她回到宅子里换了常服,再次出门。
她还得忽悠个更大的。
……
赵宇换穿了一身常服,身后的洪亥也衣着朴素,他们要出宫。
难得拨云见日,街面上人来人往。
望涯兜了一挎包香烛,不自觉打量从远处经过的货郎,瞧他一条腿打湿了裤腿和鞋面,另一条腿则没有,走起路来只留下一只脚印,筐里的货物有些混乱,再瞧面相,压着火气,大抵是一脚踩进了沟渠里,还同什么人吵了一架,总之他今日过得不怎么如意。
望涯感同身受,如今她也十分不如意,东一个祸害西一个妖孽,总也不肯消停,无穷无尽!一想到要长久地处于这样的境地,她就郁闷得想撞墙。
书院里。
宋远华正在清点书坊送过来的新书,张清则将祖师爷的画像挂到堂上,又将望涯拿过来的香炉摆到跟前,最后再放两个蒲团,幸而在望涯提出要改为道学时她们就开始筹备搭建堂口了,否则别人一看,连个上香的地方都没有,办的什么道学。
“她们什么时候过来?”高牧一手提桶,一手扛木料,她得赶在新学生来之前将屋舍收拾好。
“不急,还得再筛选,你把东西放好,该背书了。”张清临走前真心实意地给祖师爷上了香,这才回到院子里教书。
望涯跨过门槛,路过传出阵阵读书声的院落,转而到了祖师爷跟前,将买入的香烛摆放整齐。
再转回到院门前,倚靠着门框,朝那头的张清招了招手。
张清会意,同宋远华交待几句后便匆匆赶来:“何事?”
“待会儿有人要来。”
“谁?”
“太子殿下。”
张清险些昏倒过去,眼下书院一团混乱,甚至于没有多余的板凳:“当真?”
“是。” 望涯抬手,轻轻拍了拍张清的手背:“一切照常。”
“可……他来做什么?”
“我有其他打算。”
既然这是望涯的安排,张清也不好多问,于是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如今她也住在书院里,先前压箱底的衣裳都拿出去换成了银子,眼下是一件体面的都没有了,谁也无法将她同先前的官家娘子放在一块儿看。
“只有一件事需要你做。”
张清不觉直了直腰板,就见望涯俨然一副奸商的模样,她道:“找他要东西,缺什么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