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八正守在他爹屋门口,此前谭三可算冷静下来,说出了签下契书当日的情形。然而无论是望涯还是贺川,她们都不在。
忽听吱呀一声,望涯从外头进来,身上穿了一身深色的男衣,原本她从贺宅离开后就要过来的,怎奈身后跟了条尾巴,只好照常过日子,念完书再到书坊去,眼看天就要黑透,这才打烊,甩脱尾巴,摸黑到这儿来。
想来她已经被人盯上了。
“小娘子,我爹他答应作证了!” 谭八手里提着盏灯,然而见望涯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不由得敛了笑容,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就听望涯道:“进屋,跟你说件事。”
二人到另一间屋子里坐下,谭八将炭盆朝望涯处推了推。
“金兴在大牢里自缢了。” 她说。
谭八一顿,他想过要在公堂上亲自叫金贼伏诛,然后求官老爷将田宅归还给他家,却未曾想,他就死得这样轻易。谭八低下头,他心里不痛快。
“贺娘子会向官府报上你爹的名字,并归还你家田宅。但在此之前,我需得弄明白你爹究竟经历了什么。” 望涯看着谭八,待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又道:“我能进去和他谈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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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
望涯揣着功课正要去私塾。
途经市集,见一处正热闹,人群中,一小娘子手持长鞭,正在教训笨手笨脚的侍女,地上散落着零星的糕点。
长鞭高高扬起,正要落下,却被一人牢牢攥住。望涯手心吃痛,却不肯松手,她说:“小娘子何必同下人置气。” 眼前的小娘子衣着华贵,眉眼间有一股英气,像话本上的侠女。
侠女愤愤地瞪了眼望涯,收了手,厉声呵斥:“你是谁,也敢管我的事?”
望涯朝她行礼:“鄙姓望,单字一个涯……” 她还未报上家门,对方就放下狠话:“我记住你了,给我等着!” 话音落下,侠女一挥长鞭,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渐行渐远,沈定西这才收了爪牙,掀开帘子对随车的侍女道:“阿彤,你快上车。”
阿彤点头,随即钻进车里,还未坐稳,沈定西就要扒她的衣裳:“疼吗?”
“不疼的小娘子,我垫了两层呢。” 阿彤将沈定西的手拿下,轻轻拍了拍,疼自然是疼的,可她不想让沈定西内疚,于是把话锋转到望涯身上去:“小娘子怎么看,她可是好人?”
沈定西垂下眸子:“看不真切,但她又当真出手了。起码……起码不算坏吧?”
望涯此人,坊间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有说她八面玲珑,看人下菜,有说她有勇有谋是个大善人,因此,沈定西想用她,需得亲自见她,但如今一见,才发现自己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沈定西生在军营里,从前家里阿爹阿哥也都是粗人,人情往来她也不清楚,脑袋里只装了一杆红缨枪,以及各色兵法,要她看人,倒是难为了。
望涯看着远去的马车陷入沉思,心想,这是演的哪一出?未免太过拙劣,就差把‘我是特意来试你的’ 写在幌子上了。她转头抓住探头探脑的伙计,问:“这是哪家小娘子?”
他说:“定远侯家的小女儿。”
望涯谢过,悄悄将沈定西的名字排在了失踪案后头。
私塾里。
纪新告了假,此时正在百无聊赖地翻看书本,不多时,望涯来了。二人寒暄一阵,这才转而进了后院的杂物房,把门一关,开始互通有无。
纪新先说:“慈州的失踪案跟另一桩案子挂钩,那桩是道观里杀人炼药的,府衙正要查人,赶到时发现已经人去楼空,独留一个七岁的哑巴门童,已经半死不活了。”
三年前慈州的某座山上有座道观,据说已有上百年,不知怎的,香火越来越少,到三年前已经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了。后来实在经营不下去,转手卖给了其他道人,接手的道长号无为,府衙要查的也是此人。据慈州府衙提上来的卷宗,无为隔三差五下山,或哄骗,或强抢,把人带回观里,将人丢进炼丹炉,说是炼长生不老药的引子。
案子到这里,还是正常的,他的药引子各色都有,男女老少,老弱病残,可到后来,约摸一年前炼的,就都是年龄相仿的青壮了。
此后就是官府查人,却扑了个空,且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就是无为所做,因此案子没能结,提交大理寺,并被文言压箱底。
“后来可有无为下落?” 望涯问。
“有,约摸去年,在慈州的猪头县,据说是喝多了跌进水里,被发现时已经浮肿,官府的人翻了翻,在他身上翻出了一块雕着‘无为’二字的腰牌。” 无为死了,案子也走进了死胡同。
“去年什么时候?”
“十月初七。”
望涯摸出随身的册子,将这个日期添在后头,再往前翻了几页,又问:“从慈州到京城需要多久?”
纪新沉思片刻,答:“要看从哪出发,倘若是北边的猪头县,快马加鞭也要小半个月。”
册子上,无为被发现溺毙的一个月后,京城里发生了第一起符合条件的‘药引’失踪案,一个月时间,足够无为从慈州赶来京城里作案了。望涯将册子递给纪新,并问:“无为长什么样子?”
纪新低头翻看册子,心里有了个推论,无为是乍死?来京城里炼他的不老药,并且得到了权贵的庇护,而金兴正是替他寻觅药引的人,失踪的这些人,都被丢进了炼丹炉?
谁要这破仙丹?
他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皇帝?
纪新猛然抬头,倘若真是皇帝,那他这案子也就只能继续当一桩‘悬案’,否则他和望涯,乃至张行简,都会被压成符纸贴皇帝房梁上驱鬼。
“身量不高,至于模样……我再打听打听。” 纪新正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想同望涯对上一对,就听望涯说:“前些天,据说有位方士献了个什么,使得龙颜大悦啊。”
她这么一提,纪新就想起来了,那位方士进献的是一枚药丸。皇城里的那位皇帝,一靠近腊梅就浑身发痒,喘不上气,可他又偏爱腊梅,甚至连冬日里的龙袍上都要绣几枝,且每年冬天里总有几次因赏梅而犯病,此方士的药,正解了皇帝的症状。据说今年宫里进了许许多多的梅,贺川也趁机做上了这桩买卖。
这位皇帝今年,恰好就是五十七。
两厢这么一对,纪新攥了攥手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纪大人,查查这位方士。” 望涯倒是冷静,她从谭三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曾受困于某个医馆,那地方偏远没有人烟,他跑了很久才找到生路。在医馆里有人日日给他喂药,拿针扎他,除了药味以外,偶尔能闻到一阵花香。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赵俨,只是眼下,有比他更可疑的人。
纪新回过神来,他需得先报张行简,再决定接下来查不查。再看望涯,这厮俨然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他犹豫半晌,还是道:“我回去同大郎商议,此前你切勿轻举妄动。”
望涯点头:“我想看看失踪案的卷宗。”
纪新一顿,还是那句话: 先问张行简。
这也合理,卷宗在大理寺,存放都要谨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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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
望涯盘腿坐在床上,手里翻看着金兴的账本。如今这是孤本了,好在当时拿了两本,一本是家宅的花销,另一本是商场上的支出。
再次翻看,发现了几条寺庙的香火流水,每回供奉的寺庙都不同,这回是鸣涧寺,下回是禅意寺。
望涯将寺庙名字逐个记在册子里,预备明日开始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