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几步,齐路遥就正面对上了一张见过且记得很清楚的男性的脸——见过是指在赛时决赛周的视频里见过,这位应该就是靳羽的那个叔叔。
不出意外,对面人的目光也同时落在了他们身上。不过就这一眼之后,他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难以掩盖的意料之外。
“你没说吗?”齐路遥一瞬间就心领神会,于是压低声音问,“说我会跟着你一起来。”
“没有什么说的必要。”靳羽回答,声音毫无波澜到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同他一般控制音量,就像是实质上想要说给对面一般,“所以没有说。”
对面那位听着这后半段对话,大抵也明白了两人在说什么。他看上去想评价几句,张了张嘴,又朝着齐路遥看了两眼,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来了一句“跟我走吧”。
于是他们随着来人往前走。
齐路遥猜测,对面的人大概率是想等他主动提“既然这是你们家的事,那我就先回避一下”之类的话——但他当然不会提。
他在这里的根源是靳羽需要他在这里,那除非靳羽本人改变想法,否则其他人的意见当然都当不知道。
“说是脱离生命危险了,”走在前面的男人说,没有回头,声音沿着有点空旷的医院走廊传播,溅起一点点轻微的回音,“但是还没有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还需要很多钱,实在凑不出来了。”
“我没有说过不给。”靳羽说,还是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过的话不用反复提了。”
事实上,齐路遥总觉得……这事有种很极致的别扭感。
很久没联系、理论上算是已经断了关系的家里人,第一次重新联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第二次就是要钱,任谁看都得秉持着一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为模式才能做出来这事。
但齐路遥也知道靳羽不拒绝的根源原因——这实在是很好猜,好猜到他都没有试图问过,反而是靳羽前一天晚上主动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会不会给钱”。
“你不是想要一笔勾销吗?”齐路遥眨眨眼,然后抬起头看他,“虽然我觉得有点不值……但也无所谓,人的选择没有什么值与不值的。”
“毕竟也养了我12年,”靳羽沉默了几秒,才又说,“我不太能觉得他们养我养得还行,但我起码正常地在那里活到了12岁……真要去计算这12年花在我身上的开销然后原数还回去的话,似乎也太计较了一点。”
所以才会说你是个容易心软的人。齐路遥看着他,如此想着。
但他却也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况且,客观来说……他们这大半年确实赚了一些钱,否则对面大概也不会找靳羽求助。
齐路遥这种家境好的不太缺钱,没有刻意存钱的必要性,所以会顺手捐一部分出去,但靳羽大概留着它们中的大部分——毕竟没有什么成整的大开销,而且这人已经下定主意打算明年自己组工作室了,也的确需要为此攒下一些启动资金。
如此想着,他们已经跟着男人来到了走廊尽头,并见到了另一张齐路遥同样在那个视频里看过的脸。
“电话里不愿意说,说要一起商量,现在人都齐了,可以说了吗?”下一刻,齐路遥听见靳羽的声音在自己身边响起,“他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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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只在医院停留了不到半小时。
临行之前,靳羽的那位阿姨说送他们到楼下——意思就是单独说几句话,他们都还是能听明白,靳羽于是也没有拒绝。
“……我们以前、很多年之前确实做了很多不太对的事,但是以后肯定不会做了,”她如此说,看了一眼齐路遥,大概想的还是那句“你怎么不回避”——但最终也并没有等到对方的回避,于是她又问,“往后还打算偶尔回来看看吗?”
“不打算。”靳羽摇了摇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是可以找我,我会评估一下是不是真的需要帮助,这句话始终算数。”
齐路遥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是想要继续从你这里拿到什么好处,这次也是迫不得已,”对面人接着往下说,“我只是觉得以前的事很对不起你,如果以后有个偶尔可以回来看看的地方,可能会好一点。”
“叔叔也这么想吗?”靳羽问。
这话一出,对面顿了顿,才说:“是我这么想……我说服不了他,但我确实这么想。”
“那您想从这个家里离开吗?”靳羽又问——事实上这种问题根本没有任何问的必要,答案在场的三个人都很清楚,但他也还是问了出来。
不出所料,作为回应的是一段沉默、一段潜台词为否定的沉默。
于是齐路遥想着对面前不久说的、说靳羽那个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哥哥同样是因为赌博才欠了债、被人恶意报复,又想到此刻之前的上一段对话——也是他们本打算停留两小时、结果提前离开的理由。
“我们也把你养到了12岁,”在医院病房门口,那个男人如是说,“人多少也应该念旧情一点。”
“我不太理解,”靳羽看着他反问了一句,“我什么地方没有念旧情?”
“当时你留了张纸就走了,谁都不说,我们在镇上问了不少人,”叔叔继续说,“你知道这里什么事传起来都很快,这么一问,都知道你不见了,传什么的都有,还有我们悄悄把你杀了这种事——后来有人来调查,才把这些风言风语平息了下去。”
“我觉得我那张纸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靳羽说,“当然我可能确实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但我当时就那语文水平了。”
“你更应该说清楚的不是那张纸条,而是前半年网上说我们虐待你这种事——你平心而论一下,我们没有对你好的地方吗,供你吃饭给你地方住还花钱让你读书,”叔叔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结果当大明星去了,大家都认识你,这回全都反过来指责我们了。”
“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内容,”靳羽说,然后又问,“不过我比较好奇,当时那个决赛周的视频是谁来让你们拍的?”
这个问题抛出之后,对面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但齐路遥一直盯着他看,于是也没错过这人一瞬间看向病房里的眼神——大概,如今知道真相的人还躺在里面,所以在这趟行程中,这件事大概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而且那些爆料不都是真的吗?”于是齐路遥突然开口道,“为什么要道德绑架他呢,是想要你们本不应该得到的钱、还是想要你们同样不应该得到的好名声呢?”
剩余的三个人目光都突然转向他,像是才反应过来旁边还站了一个沉默已久的“第四人”。
“是的呢,小遥说得很对,”靳羽突然就笑了起来,“我什么都不说,已经很念旧情了,您觉得呢?”
“我真应该把这段话录下来,”叔叔说,语气像是无奈,又像只是装出来的无奈,“然后放出去……你在镜头前也这么说话吗?”
于是最终,这段对话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事实上都知道,对面最后那句话就是随口一说,放录音出去舆论会偏向谁大家也都清楚……但齐路遥还是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持续到了当前。
“那就不用再提这件事了。”面对对面阿姨的沉默,靳羽说,“还是很感谢你们能让我再在家里住两天,我可能会带一点东西离开,都是不值钱的,会提前给你们一个清单的。”
“有些你可能想要的东西不一定能找到,”阿姨顿了顿,突然开口说,“我能猜到你想要什么,你以前的一些纸片、本子、小玩意,还有你父母相关的东西,我们也可以……”
“找不到就算了。”靳羽打断他说,“没有重要到那种程度。”
齐路遥看到对面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意外,而此刻电梯已经到达了一楼,靳羽补了句“那我们先走了”,便拉着齐路遥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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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走到了另一条街上。
少见地,这一路上两个人都保持着某种默契的沉默——靳羽看起来是刚刚说了太多话,现在不那么想说,于是齐路遥也陪着他保持安静。
“你会觉得我这样看起来有点不合适吗?”直到他们转过弯,离开医院所在的街道,靳羽才突然重新开口。
而没等齐路遥开口回答,他又自问自答般继续说:“其实你也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会说不觉得,因为你所见到的只是现在的我。”
——而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则是,因为不认识那个12岁之前的靳羽、不知道他所经历的人生中有几分善意、又有几分不合理的对待,所以无论如何,在评判这件事上,都会不够公正。
“但我是真心不觉得。”齐路遥低头笑了一声,才又说,“不要试图去在这种事上成为道德上完美无瑕的存在……做不到的,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以前在这里上学。”靳羽顿了顿,没有回答这句所有人都懂的话——他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栋建筑,顺着换了个话题,“这是我们镇上唯二的小学之一,你想去看看吗?”
“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吗?”齐路遥偏了偏头问。
“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在这里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但不是学生也能进,”靳羽回答很快,接着他看着齐路遥,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想去看看吗?”
齐路遥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