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之后,她再不觉得恐惧。
中天月圆,四下之物在姣姣光辉中显现出来。先前目光所及皆是雾气云烟,如今这样开阔的视野使人大为畅快。
就月光看去,她应该是在一处院落,与左面水缸相对,右面也有一个,同样是桃花长在荷叶上。青石板从黑暗处延伸至脚下,往前,则是红漆大门,门上拳头大的铜钉排列整齐,像是兽的眼睛。四周墙高三丈,用了特殊涂料,皆与铜钉一般,在月下闪着金光。
纪棠且看且行,琢磨这变换意欲何为。
不多时,已来到大门前,抱着试试的想法,在门上一推,吱的一声长响,红门很轻易得敞开一条缝。往里张往,首先看见的也是两个水缸,只是里面的花朵变回了荷花。
纪棠站在原地,思索是否进去看看。
黑石迷宫多是暗器伤人,三头鬼蛇则依靠毒液獠牙,这二者都在明处,身姿灵巧,加倍小心,想闯过来并非不可能。唯独这幻梦浮生,除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景象,并无其他异处,偏偏重霄帝尊将它设为最后一重关卡。
腕上黑绳照旧绑得牢固,纪棠两指将其圈住,心神顿时稳定,一脚踹在门上。
地面上也是铺的青色石板,大红漆门立在前方不远。即便相似得如同鬼打墙,纪棠并不惧怕,宫殿素来要重重楼宇,大差不差也契合规整布局这一讲究。
檐下,古朴的铜铃叮咚有声,起风了。
已进了第三重院子,果然看见主殿门楣。
这次纪棠没有上前踹门,她既没有疲累,也不是忽而文雅,只因她的目光已久久投向在台阶之上。
白色衣摆随风飘起一分弧度,紧闭的门扉前,有两个人并肩坐于台阶。
一个少年,一个少女,皆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少女自然是年纪长了些的上官淮柔,此时的她,与后来纪棠见到的,已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脸蛋偏圆,比之以后,多出娇憨之态。
至于那个少年……
纪棠微微叹息一声,五指按在又一次隐隐作痛的地方。
茫茫幻海,要找上官柳几乎不能,她从一开始就不抱多少希望。真来浮生幻梦,其一自然是为了心安,其二则是因言宁那一番话。
上官柳说,一个人所有的事都在这里,那她是否可以窥见明梧的一丝半毫呢?纵然晓得即便她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之间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但她就是想瞧一瞧。
“闻闻,香不香?”
明梧说话了,音色温和。随着他声音的响起,纪棠因思索而垂下的眼眸再次看向他。
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伸到少女面前。
方形盘子里垒满了裹着糖霜的小饼,内陷莹润似玉,油汪汪光芒轻而易举透出了近乎透明的饼皮。
纪棠想,这糕点必然很香很甜。
“是你母亲做得吗?”
对上官淮柔满含审视的语气,纪棠不由撇嘴,心道:上官柳和上官淮柔不愧是一对兄妹,越大越讨人嫌。
明梧倒不似她恼火,只是平静得摇了摇头。
“不是?”上官淮柔冷笑,“不是你母亲,难道是你?呵,你没有这好手艺。”
木曦灵君是打架好手,却从未有片语只言提过她能做羹汤。纪棠久居天庭,从来没见她从厨房端出过半碗汤饭。
这少年的母亲必然不是明梧的母亲,自然,他也不会是明梧了。
纪棠又再将白衣少年上下扫视几遍,最后,视线停滞在他的眉眼间,粲然若星的双眸,只有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
在林州,灵拂有一瞬将明梧错认成沉宣,今日,纪棠也把沉宣当成了明梧,白白生出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愫。
沉宣,年少的沉宣,下意识的,纪棠转目看向他的手腕处,长袖宽大,遮住了纪棠要查看的地方。她没有施法强行拨开,即便她的法力对这虚影有用,她也不会这样做。只看沉宣不再惨白如纸的面色,她就知道,这时的他,尚未受到骨玉之疽折磨。
上官淮柔话里话外的刻薄意味,脸皮再厚的人,也不能一笑带过。便知他不是明梧,纪棠仍替他不平。
沉宣却始终微笑着,眼神依旧柔和如初。
纪棠认识的沉宣,待人固然彬彬有礼,一种冷冷的风度却总从他周道的礼数里散发出来。
他刻意和人保持一种距离。
骨玉之疽损害佩戴者□□,万没有想到,连人的性情也会因之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月光到底不比日头明亮,沉宣与上官淮柔处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纪棠神思恍惚间,觉得坐在台阶上的是年少的沈叔烨与孙姝婉。
上官淮柔自不必多少,她面容与孙姝婉几乎一样,细微差别,莫说是在黯然无光处,烈日骄阳下,不仔细分辨也发现不了。而沉宣,他眼睛的确与明梧相似,其间流动的神色,却只有沈叔烨才有。
毕竟真正对她温情流露的,是叔烨而不是明梧。终究明梧不过和他有一张相同的脸而已,她从不将他们混为一谈,沈叔烨就是沈叔烨。
思绪一牵引到那人身上,纪棠心中又拧作一团,疼痛比方才不知猛烈几分。
台阶上的少男少女,丝毫不知道有个外人正看着自己,他们如常说着话。
只听上官淮柔道:“你为什么不承认这是她做的,是可怜我吗?”
那冷冷的口气,愈发像成年后的她。
沉宣端着的盘子轻轻颤了下,低声说了什么。
纪棠静静立在二人之间,等着上官淮柔一把将那盘糕点掀翻,依照她的性子,做出这样失礼的举止是一定的。
纪棠自认为她眼光一向很好,看上的美人,必然是美人中的美人,眼神却不及眼光,常认东作西。饶是如此,那糕点之精美仍让她注目。
真是可惜了。
出乎纪棠意料,上官淮柔没有打翻糕点,而是拿起边上一块,眼睛看着沉宣,恶狠狠地,在小饼上用力咬上一口。
纪棠让这孩子气的一幕逗笑,不禁走上前去,伸手也去那糕点。正从乐糊涂的境地清醒,记起幻境中的物什触摸不到时,指尖已碰到糕点之上。
温热的,散发着甜腻味道的。
何以真实至此!
大惊之中,纪棠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沉宣和上官淮柔还保持原来姿势,一个故作凶相,一个儒雅微笑,他们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纪棠却不敢相信,在他二人面上晃动几下手,正观察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
来人一袭白衣,风姿翩翩,不是上官柳还能是谁?
惊讶转为欣喜,纪棠含笑走去,上官柳也笑着往她来。
笑……一贯对她阴阳怪气的上官柳,何时对她露出过如此温柔笑意?
纪棠脚步一顿,定在当场。
上官柳笑意盈盈,仍径直而来,纪棠凝神聚气,以手捏诀。
三步,两步……
上官柳到了她面前,二人相距之近,已快要鼻尖相抵,下一瞬,他一步穿过了纪棠身体。
又是个虚影。
纪棠垂下手,松了口气。
上官淮柔见到来人,立刻转过身去,面孔对着高高的院墙,只给上官柳一个无情的侧脸。
“这是连我也一并恼了?”上官柳笑说。
上官淮柔朝地上啐了一口,双臂环抱在胸前,“别人不要的东西,偏你留着,是打算到了以后嘲笑我,对不对?”
上官柳笑容不改,缓步走到她身前,手搭上妹妹肩膀,云淡风轻道:“真连我也恼了。”
上官淮柔抬手打上官柳的手,上官柳也不闪躲,生生受了她一击。纪棠登时便看见,他白皙的手背红了大片。
上官柳反握住那“凶器”,轻轻揉着她手心,柔声问道:“疼不疼?”
上官淮柔看也不看他,不留半分情面,将手一把抽回。
上官柳洒然一笑,手腕翻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戒尺,双手捧着,弯腰递到上官淮柔眼前。
“好了,淮柔,全是哥哥错了。生气伤身,你打哥哥消消气,好不好?”
纪棠咽了一口口水,想起上官柳人前威风姿态,又看他眼下此般卑躬屈膝,不由发笑。
沉宣叹道:“淮柔,何必如此呢,你明知道他是好心。”
上官淮柔猛然转过脸朝着沉宣,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糕点一下丢在他身上,冷笑道:“谁要他好心?谁又要你好心!”
说完,起身就走,上官柳眼疾手快,拉住她胳膊,挡住了她。
“淮柔心中只有……一丝哥哥的位置也没有。”上官柳一手捧心作可怜相,一手摇撼起上官淮柔的手。
上官淮柔瞪着他,渐渐的,眼神愈发柔软,一层泪花溢满眼眶,她将头抵在他胸口,肩膀抖动着,宛如暴雨下快被撕裂的弱花。
上官柳将她环在怀里,轻轻说道:“淮柔绣得很好看,哥哥很喜欢……”
他的神色,竟也变成不可名状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