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柔从影子制造的回忆幻境中抽离。
她招来了侍女,随口问话:“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找过将军?”
侍女想了想:“回公主,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接近,将军平时除了您,还有他手下的心腹,从不见外人。”
林北柔皱眉,觉得很奇怪。
按照时间推算,真正的安平姬应该来找司空晏了。
难道是半路上被什么拦了,还是出了其他意外?
林北柔点开晶石板查看了地图。
等等。
从魔域那边过来,要先经过的……是平国?
安平姬必须从平国穿过去,才能抵达司空晏所在的罔国。
林北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公主殿下,祈雨坛到了。”
林北柔被侍女接下车,她被引导去了祈雨坛上方。
这是个非常大的八边形祭坛,可容纳数百余人,由玉石砌成,风吹日晒,经年累月,石头上刻满岁月痕迹,透出青黑色调,看着庄重神秘。
仪式有不同队伍组成,林北柔只需要负责站在离司空晏不远的地方就可以了。
司空晏是主祭人,穿一身铠甲,罔国的国师在他旁边,林北柔听侍女说,罔国国君幽居深宫,根本不理朝政,司空晏不仅是大将军,还是实质上的摄政王。
国师开始念长长的祈雨文,还有巫子们在祭坛上跳舞,军士们分列成阵,举着经幡,肃穆静默,阴沉天地间只剩下铃鼓声。
云层开始翻涌,第一滴水砸在林北柔额头上,紧接着更多水珠坠落,在干燥的砖面上留下深色圆斑,像突然睁开的无数眼睛。
军士们鼓起眼睛,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狂喜。
“雨!是雨啊!”他们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军纪都差点忘了,队列发出了骚动。
长期只能使用少量地下水的军士们,纷纷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去接天上比油和盐更珍贵的雨水。
就连罔国国师也受到了震撼,他没有想到一场祈雨仪式竟然这么快奏效,茫然立在原地,突然,他脸色变了,仿佛看到了什么诡异,盯着浅盘上接的雨水。
林北柔抬起双手,豆大的雨滴砸在她手背上,里面有一丝淡淡的琇红。
林北柔天生鼻子灵敏,闻到了甜腥气。
一袭斗篷刷拉罩在她头顶,林北柔转过身,司空晏解下了他的斗篷,披在了她身上,他体格身形高大,林北柔整个人在斗篷里沾不到一点雨水,她刚要说什么,下一秒就被司空晏抱了起来,不让她站在被雨水浸泡的地砖上。
司空晏大步流星把林北柔带出了祈雨坛,交给亲卫:“立刻带公主回去!”
林北柔看着司空晏腰间佩戴的祈雨令,大吃一惊,它变成了诡异的红色。
“等等,你怎么办!”林北柔说不出话,只能拿着晶石板挥舞,表达自己的意思。
司空晏望着她:“别管我,顾好你自己。”
周围狂喜的叫喊,渐渐变为惊恐,雨水从淡红到猩红,不过短短十几秒,血雨如注,如同诡异的帘幕,包围了祈雨坛。
几十个绛衣道人破幕而出,林北柔错愕,看出了他们的服饰不是罔国的,是平国的。
“罔国妖孽!还不受死!”
为首的绛衣道人声若洪钟,长袖一甩,袖口飚射出许多符咒,落地就成许多士兵,和罔国军士厮杀在一起。
那些士兵阻断了后路,亲卫无法带林北柔突破。
罔国国师对上了绛衣道人,不敌,他朝司空晏吼道:“将军——我军中有奸细!他们设了伏!有相当厉害的法宝!”
罔国国师受了伤,拼尽全力一击,打中了阵法破绽,周围的假象开始崩溃。
旷野中竟然出现了无数人,看衣着是流民,全都远远站着,或愤怒或恐惧地盯着祈雨坛这边,准确说,是盯着司空晏。
他们淋着血雨,一个个跪了下来,比划出虔诚的表情,显然是受了事先指令。
平国的绛衣道人拿出一柄拂尘,拂尘上金光散逸,扫一下就有千钧之力,罔国国师不敌。
绛衣道人首领对司空晏喊道:“魔域妖孽,这些血,是死去的百地流民的血,你和魔域勾结,导致天下大旱!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司空晏冷冰冰地盯着他:“你没那个胆子,你主人是谁?”
绛衣道人发怒,朝百姓们喊道:“看看他,这魔孽还想颠倒黑白!他这些年利用这场天灾,不知道侵占了多少邻国土地!你们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他就是罪魁祸首!”
千百双眼睛聚焦在司空晏身上,闪着仇恨,仿佛淬了毒,林北柔旁观也不寒而栗。
司空晏没有贸然行动,盯着绛衣道人手上的拂尘,绛衣道人眯起眼,神情掠过一丝焦灼。
林北柔抓住亲卫:“怎么办!你们居然打不过他们吗!”
亲卫也神情严峻:“这些人都是百地流民,他们是那个绛衣道人的人质,一旦轻易行动,他们就会死。”
林北柔自然不希望死人,但她不明白,司空晏一向不拿人命当回事,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心慈手软?
不对……这是另一个司空晏,说不定他真的会在意人命?
一旁侍女低声解惑:“罔国结界有镇国碑,就在祈雨坛地下埋着,如果这些百地流民死在这里,加上那些血咒,就会破了结界,这些妖道就会趁机入侵,罔国百姓会遭殃。”
林北柔听得怔住,这个司空晏真的在意人命。
他确实是一个守国门的将军。
绛衣道人和他的弟子们见司空晏不上当,没有改变位置,依然牢牢占据着祈雨坛,改变了策略。
他们开始念诵咒语,声音非常诡异,经过拂尘加持,像魔罗天女一样进入流民们的耳朵。
绛衣道人忽然对林北柔发难:“看!那就是诅咒之子!这魔孽和这妖女勾结在一起!就是为了杀了你们所有人,把你们世代耕种的土地,变成他们魔族的地盘!”
流民们全都盯向林北柔,好像想生吞了她,司空晏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林北柔之前,就挡在了林北柔面前。
林北柔只能看见司空晏高大的肩背,翻滚墨云的天空,血雨打湿了司空晏的盔甲。
管家怒不可遏地冲那个道人吼:“你们才是妖言惑众!”
道人继续鼓动那些流民:“只有用他的血祭天,老天才能真正下雨!”
一个失去了土地的老农站了出来,沉默皴裂的脸因愤怒涨红了,抓起土块砸向祈雨坛:“打死他!”
其他流民纷纷站起,用早已准备好的石块、破陶片等等砸向司空晏。
绛衣道人布置的阵法增幅,那些东西,在半空中瞬间变成了致命的毒蛇和蝎子,体积是原本的三倍大。
司空晏的军士们训练有素,临危不乱,一直守着祈雨坛,一些军士被那些剧毒虫蛇咬穿了盔甲,闷哼一声,倒了下去,同伴迅速补上空位,军士们人数有限,情况危急。
林北柔望着司空晏,心里隐约期待他真的是魔族,起码那样他就能反击了。
司空晏挥出一剑,剑气横扫千钧,将毒物当空斩落成碎片,那些含着诅咒的血雨顺着他盔甲缝隙渗透,让他身体极度不适,眉头不由自主蹙了起来,挥剑继续斩杀毒物,转头沉着吩咐亲卫突围。
他们这次败在军中出了奸细,这个奸细职务还不低,否则不会让他们不知不觉偏离了路线,中了幻术伏击。
林北柔见司空晏并没有用出法力,心里焦急,不得不信了这次司空晏是彻头彻尾的凡人,并没有通天之力。
司空晏毕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即使对方法术压制,他也很快带领军士以阵法冲击,撕开了一条口子,迅速突围。
全程,司空晏都将林北柔护得滴水不漏。
司空晏斩杀了不少绛衣道人,没有伤到那些流民,流民们却不肯放过他,在绛衣道人法术的加持下,他们追杀在后面,甘愿成为那些道人的肉盾。
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个军士防卫过度,误杀了一个进攻最为疯狂的流民。
“糟了,结界……”亲卫仓促说。
瞬间,血雨突然改道,全部涌向司空晏。
司空晏将林北柔推给亲卫,调转马头,眼睛深黑无波,倒映出漫天血雨和翻滚的墨云,直接迎了上去。
“司空晏——”林北柔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感觉到一丝电击般的眩晕,仿佛有什么游走于元神,四处乱窜,却冲不破禁锢。
影子在她耳边低声絮语:“想拿回你自己的力量吗?”
林北柔模模糊糊循着本能回答:“怎么拿回来……”
影子:“很好办到,只要你让司空晏接受一个事实就可以。”
林北柔:“什么?”
影子:“你已经离开了,你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他必须完成他的道心誓言,而你则继续当你的凡人,你们注定无法相守,最好的结局,就是天各一方,你幸福满足,他逍遥自在。”
林北柔沉默了半秒,怒目圆睁,心里的无名火瞬间暴涨:“滚啊!谁允许你当我们故事的编剧了!”
在奇怪的暴怒中,她挥出一击,影子被击散成轻烟,黑暗中好像有什么禁锢被击碎了。
“……呵呵,就是这样,更愤怒一点吧,愤怒才是你的本性……”影子诡异的低笑远去了。
林北柔晕了过去,再醒来,发现自己在另外一个不同的地方,这里是个古香古色的房间,不是之前的帐篷。
林北柔翻身爬起,披头散发地叫人,管家和侍女匆匆冲了进来:“公主殿下!”
林北柔:“司空晏呢!”
管家和侍女张大嘴巴,无比震惊地看着她。
林北柔这才意识到,她刚刚开口说话了,她发出了声音,有一些沙哑,确实是她本人的声音。
林北柔捂住喉咙:“!!我能说话了!”
一阵兵荒马乱,管家叫来了御医,御医给林北柔做了检查,说公主殿下一切正常。
“等等,司空晏在哪里!没有人回答我吗!”林北柔嚷嚷。
她真的开始焦虑了,她来这里是来叫醒司空晏的,不是来副本体验的。
叫醒司空晏的条件,必须是司空晏自己恢复记忆。
司空晏是这个梦境的主体,他的潜意识会牵引梦境。
如果强行给他灌输信息,会导致梦境产生其他变化,直接换成另外一个更困难的大世界,等于又掉进了一层更深的梦境。
眼看林北柔急得快爆发了,管家赶紧告诉林北柔:“将军中了血咒,昏迷过去了,无性命之忧,眼下在养伤,罔国的国师在召集高人替将军驱邪祓咒。”
林北柔赶去了司空晏的房间。
药草的气息弥漫,罔国国师正在隔壁另一个房间和其他高人商议如何诊治司空晏的伤。
在这里,林北柔是司空晏的妻子,还有个诅咒之子的身份,见到她来了,国师和其他人都毕恭毕敬给她行礼。
林北柔点了点头:“不必多礼,国师辛苦了,大家自去忙吧。”
国师以及其他人:“……”
好在林北柔身份高贵,加上她跟司空晏混了三百年,学他的言行举止也能学个七七八八了,场面上的架子端出来还是很唬人的,一个眼神轻飘飘过来,就压住了众人的恐慌和震惊。
林北柔去了内室,不禁感叹,司空晏不管在哪里,都是身居高位,布置简单,却又别致尊贵,有淡淡的水墨感,十分均衡,随便谁第一眼都会以为这是哪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国君寝殿。
床很大,放在高地板两个台阶的构造上,床帐很高,放下了一半,林北柔能看见被单下裹着的司空晏的下半身轮廓,腿不是一般的长,感觉她可以用自己去量一量。
林北柔:“……”
她轻轻走到床头,看到司空晏正在沉睡,他的头发散了下来,放在看上去很滑很好睡的软枕上,睡着了,眼睛闭着,眼睑是彻底放松的,睫毛阴影清晰,打在苍白的面容上,有点泛蓝。
林北柔盯着司空晏的脸,这是他将近四十岁的样子。
对司空晏来说,年龄并没有让他不好看,骨骼和肌肉的细微变化,反而让他多了格外成熟的气质,和那个阴凉又张狂的祖宗比,更加沉淀安静。
如果他是五十岁,六十岁,或者七十岁呢?
林北柔想着想着,思路跑偏了